展眼到了年關,林家各色齊備,換過門神,對聯,新刷了桃符,掛上一色朱紅大高照,端得一派新年氣象。[..京中皇室操戈陰霾未散,皇上似是為了早日安撫人心,故此次過年反比往年愈發隆重,文武百官也著意宣揚國泰民安之意,處處張燈結彩,一時間各處熱鬧非凡,喜氣洋洋。林昭祥入宮赴百叟宴,回來時亦有太監宣旨,因林錦樓有功,升授都督之職。一時前來道喜之人絡繹不絕,林家只稱皇恩浩蕩,開堂祭祖,未曾有慶賀之舉,可家中眾人免不了喜氣盈腮,連仆婦們都比往日腰桿子挺直幾分。林錦樓此時已能下床走動,雖箭傷得深,幸虧年輕底子好,家中又照顧周全,各色名貴的藥都不要錢盡數來用,故比尋常人養得快。
待過了元宵節,林錦樓氣色已好了許多,腮上漸漸有了些肉,能自己坐起來,也能慢慢走一段路。香蘭悉心照顧,每日里換著花樣讓廚房里做菜做湯,時而親自下廚做些吃食端來,每日半夜起床兩次為林錦樓換藥,又執筆替他口述料理公務。人久病在床便易長脾氣,更勿論林錦樓這等脾氣躁的,丫鬟們一瞧他黑著一張臉紛紛避之不及,香蘭便捧了佛經去與他念。第一次林錦樓還覺著新鮮,便給個耳朵聽著,可香蘭時時念給他,便不干了,道:“聽你念這些就犯困,還不如請個說書先生來說兩段。”
香蘭嘆口氣,心說自己方才念了半日,合著都對牛彈琴了。林錦樓這廝一身的貪嗔癡慢疑。合該好好聽聽。去去他渾身的戾氣。
林錦樓見香蘭神色沮喪抱著經書要起身,忙一拉她腕子,道:“行了行了,念罷,念罷,挺好的。”
香蘭疑惑道:“你愛聽?”
“......唔,還行......”
林錦樓只盯著香蘭柔和粉膩的側臉看,其實他才懶得聽。只是香蘭坐在他身邊,耐心虔誠的一字一句念于他,求菩薩保佑他身體健康,他就覺著心里頭塞得又滿又暖,嘴角便向上勾起來。
此時丫鬟報說林錦亭來了。林錦樓請進來一問,才知林錦亭來找他討幾個人情往來的主意。這些時日林家上下例外張羅全放在他一人身上,整個人瘦了一圈,但愈發見精神,也比往日里沉穩了些。林錦樓與他聊了一時,說些京中人事變動。林錦亭道:“這一場兄弟鬩墻鬧下來,倒真是有人歡喜有人愁。京中幾家升官的,還有幾家落魄的,知道么,顯國公在牢里自縊了。”
香蘭正在隔壁紗櫥里寫家信,聞言手上一頓。
“我知道這事。”林錦樓把茗碗放到床邊的梅花幾子上,“他是二皇子的馬前卒,皇上拿他開刀,拿下大獄之后又抄了家,這年頭人情薄似紗,能幫一把手的有幾個,顯國公聽說圣上給判了斬監候,當天晚上就拿腰帶在牢里懸了梁,倒是留了個全尸。”
“唉,幸虧奕飛聰明,早早請了折子外放,前一陣子讓吏部扣下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信兒,說明日便啟程了。”
林錦樓斜眼往紗櫥內看,只見隔著鏤雕新鮮花樣的玲瓏木板,正看見香蘭提著筆發怔,不由擰了眉,對林錦亭沉著臉道:“還有事么?沒事趕緊滾蛋,我累了,得歇著了。”
“嘖嘖嘖,昨兒我還和大伯娘說你脾氣變好了呢,這么會兒功夫又翻臉……成,成,不說了,我走,不招你這尊大佛。”
林錦亭走了,屋中一時靜下來。香蘭轉出來,只見林錦樓歪在床頭,眼睛盯著前頭發怔,把幔帳上垂下的流蘇慢慢繞在手上,繞一圈,又繞一圈,直把手勒得發白,手指皆漲成紅色,又開始發紫。
香蘭走上前,輕聲道:“別這樣勒著,血脈不流通不好。”
林錦樓低著頭也不說話。
香蘭便把林錦樓的手拿起來,把流蘇帶子一圈圈松開,林錦樓抬起頭看她,慢慢握住她的手,剛欲開口,小鵑便進來道:“大爺族里的幾個侄子,有幾位爺等著探望大爺,不知大爺見還是不見?”
林錦樓皺著眉頭說:“爺才剛安靜消停幾天,才剛送走一撥又來一撥。”
香蘭給小鵑使了個眼色,道:“你請書染和徐福打發他們去。”小鵑便退下,此時靈素等人端著盆進來,香蘭便伺候林錦樓換衣裳,取了洋毛巾給幫他凈面擦身,口中道:“過年了,來瞧瞧你也是人之常情,你要不愛見,就讓三爺出面應酬應酬。子侄輩的也就罷了,還有長輩們呢。”
林錦樓坐在床上,忽然拉住香蘭的手,問道:“過年了,想你爹娘么?”
香蘭怔了怔,把手抽出來接著為他擦拭雙臂,低頭說:“想......原本想做些針線打發人送回去,只是沒做完......”
林錦樓心潮起伏,只看著香蘭低垂的臉,并不作聲,半晌,復又握了她的手,把玩她的手指頭道:“若是在金陵,我就命人將他們接進府來了,如今是沒辦法,等咱們回去,我跟你一塊兒上門瞧瞧。”
香蘭掀起眼皮偷偷看了林錦樓一眼,又垂下眼簾,只盯著他肩頭的傷痕看,如今林錦樓肩上的刀傷已漸痊愈,只留下肉紅色的疤,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有二十余處。香蘭心里忽有些感慨,又有些說不清的難過,旁人皆艷羨林錦樓年少得志,手握重兵,卻不知這一身的光鮮全是靠命搏來的。
林錦樓亦有些悵然,他看看香蘭眼下淡淡的陰影,低聲說:“這幾日你都沒睡好罷?我那傷好多了,不用晚上再起來換藥......是不是廚子不好?”
“沒有,挺好的。”
“好什么好,你下巴都瘦尖了,鵝蛋臉兒快成瓜子臉了。”他說著抬起手輕輕摸了摸香蘭的臉頰,“回頭給你好好補補,你還是胖點好看。”過了好久,才低聲說,“這些日子你跟著我吃苦了。”
香蘭怔了怔,不自在的往后靠了靠,躲開他的手。林錦樓原就是個魔王,霸道跋扈,頤指氣使,就算跟她和顏悅色些,幾句話說不對付了也要翻臉,從不曾這樣輕言軟語,也不曾這樣粘她,片刻不見了便去差人找。他在躺床上亂發脾氣,她忍不住訓兩句,他居然也乖乖聽了。她慣會應付之前的林霸王,卻對這樣的林錦樓無所適從。她抬起頭,正與林錦樓四目相對,他那雙眼長而亮,香蘭一直覺著太過銳利,可今日那雙眼卻好像氤氳著一層柔軟的薄煙,又仿佛翻滾著一股洶涌的情緒,竟令人一時口不能言。
林錦樓望進香蘭的雙眼,那么清澈,就如一汪秋水。他覺著胸口一陣翻江倒海,令人驚慌失措,好像著魔似的伸出雙手將香蘭的臉捧住,慢慢靠過去,側過頭碰在她嘴唇上,溫暖如絲,甜美如蜜。他這輩子游走風月,逢場作戲甚多,從未如此虔誠的吻過誰,他心頭顫栗,蔓延過四肢百骸,甚至荒謬得覺著自己竟有些卑微。他輕輕吮吸,旋又吻得更深,手指顫抖著捧住香蘭的后腦,將她拉得更近。
香蘭被他向前一拉,不由一下撞在他胸口上,林錦樓不由悶哼一聲,香蘭如夢方醒,手忙腳亂將他推開,起身退了兩步,她臉頰緋紅,喘息不勻,一直退到盆架處,方才結結巴巴道:“水涼了,我去換一盆進來。”轉身端起盆便出去了。
林錦樓呆坐了好一陣,寂然無聲。
片刻,香蘭再端了盆進來,神色已是一派從容,默默的給林錦樓擦身,換了藥膏。林錦樓抿著嘴一言不發,手里抓著兩份公文看,一頁紙盯了半天,也不知瞧進去沒有,連吃藥都未和香蘭說一句話。香蘭知道他在賭氣,看看案上堆著的各色案牘,這本該今天晚上自己該替他執筆的,她翻了翻無甚重要的,覺著要不就隨這位爺的性子去,否則這會子趕他氣兒不順時過去說話,豈不是自找不痛快。她又看看林錦樓,只見他仍低頭看手里的一摞信箋,臉隱在燭光的暗影里,嘴抿得很緊,倒像個小孩子似的。
她暗自嘆口氣,默默走上前,把一盞熱茶放到小幾子上,把林錦樓手中的紙抽走,道:“夜了,今兒晚上早點睡罷。”她本以為林錦樓該跟她瞪瞪眼,孰料他一眼也沒瞧她,竟真的漱了口躺下了。
香蘭吹熄了燈,也跟著躺下來。今天他們二人歇得早,外面零零星星傳來鞭炮的響聲,另有些隱隱的喧鬧聲,香蘭這才記起,今晚上是十六,各家在外頭走百媚兒,難怪外面如此熱鬧。暢春堂的丫鬟們還未睡,偶能聽見外頭的腳步聲和低低的說笑聲。香蘭睡不著,翻了兩回身,忽然林錦樓側過身來摟住她。
香蘭不由輕聲道:“你傷口......”
林錦樓道:“沒壓著。”
香蘭“哦”一聲,不知該說什么,便閉上眼。過了片刻,忽然聽林錦樓道:“香蘭,你還在厭我?”
香蘭睜開眼,床上幽暗,模糊朦朧,可林錦樓一雙眼卻熠熠生輝,正瞧著她。
香蘭怔住,她喉嚨里忽然發澀:“大爺,我......”
“沒事,我就那么一問。”林錦樓忽又將她打斷,將頭埋在她秀發中,喃喃道:“就隨口一問......”
有點晚了,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