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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錦樓回暢春堂已是掌燈時分,方才姜尚先與他談了半晌,意態誠懇,賠禮作揖,另又提要給一大筆銀子賠罪。林錦樓心中冷笑,姜尚先倒是個人物,做事還有個大氣模樣,可惜投胎投錯了人家。

  他繞過屏風往臥室中去,只見屋中唯有雪凝和靈清守著,二人忙站起來,林錦樓將床幔掀開,香蘭仍在熟睡,遂問道:“你們奶奶如何了?”

  雪凝道:“,張太醫囑咐隔兩個時辰吃一回藥,方才已吃過一回,又吃了幾口棗茶,這會子睡了。”

  林錦樓點點頭,將床幔掛在小銀鉤上坐下來,靈清獻過茶便同雪凝退下了。鎏金蘭花燈上的燭火搖曳,將香蘭的臉兒映得暈黃。她仍靠著錦緞煙霞紅的枕頭上,青絲散開,愈發襯得一張臉小了,仿佛一團兒白玉,清麗秀美,擁著一床妝花被躺在那兒,好似一朵兒經了暴風驟雨的花兒,嬌弱又憔悴。

  林錦樓出神看了許久,焦急躁惱的心竟漸漸平復下來。誰能想到這樣柔弱的女孩兒竟然如此慷慨硬氣,見識心胸遠非尋常女子可及,他一直覺著奇怪,陳氏那樣的奴才夫婦怎會教養出這樣的女兒,仿佛廢墟爛泥里開出的幽蘭,掙扎了多少風雨,仍舊堅韌的長著,讓他油然生出一股敬意來。他如今總算知道香蘭為何想出去,可這事就算把刀架他脖子上也不能答應!

  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香蘭的臉,將她鬢邊的碎發撥開。香蘭驚醒,惺忪的眨了眨眼,瞧見林錦樓不由一驚,眼睛便睜圓了,林錦樓性子陰晴不定,今天她公然提出要走,生怕林錦樓又要發火。孰料林錦樓和顏悅色道:“醒了?餓不餓?小廚房里熬紅棗粥,吃一碗如何?張太醫說你得補氣血。”

  香蘭以為自己在做夢,盯著林錦樓呆呆看了半晌,又見他臉上微微掛笑道:“好歹吃些,墊了肚子才好吃藥。”說著伸手拿了靠枕,將她身子墊高,又端了碗紅棗茶喂她。

  香蘭迷迷瞪瞪的,林錦樓這廝莫不是氣傻了罷?又見林錦樓把茗碗放下,把靈清喚進來,命端一碗粥,親手一口一口喂與香蘭吃,一雙眼一直盯著她瞧。

  香蘭不自在,伸手道:“我自己吃罷,又不是手壞了。”

  林錦樓道:“不成,你好好歇著罷,爺伺候你一回。”言罷又揚著眉笑道:“爺待你這樣好,感動么?歡喜不?”

  香蘭覺得實在幼稚無聊,她身上不舒坦,也懶得應承,忍不住諷刺道:“居然會做小伏低,你指定不是林家的大爺。”

  “哦?那我是誰?”

  “畫了皮的鬼,變成人的男狐貍精。”

  林錦樓忍不住笑了出來:“行了,罵爺是畫皮鬼和狐貍精,回頭就讓你給氣死了。”

  香蘭淡淡笑道:“大爺不用氣,如今外頭指不定多少人罵我狐貍精來著,早給大爺報了仇。”

  這話說完,林錦樓便笑不出了,香蘭仍是面色蒼白,虛弱憔悴,屋子里彌漫一股子藥氣,他心里那股怒火又揚起來,把碗放到一旁幾子上,拉住香蘭的小手用力握了握,過了好一會兒方才開口道:“姜曦云來給你賠禮,再賠五千兩銀子。”

  “五千兩?想不到我竟這樣值錢”

  林錦樓聽了這話心里不是滋味,將食指壓在香蘭唇上,半晌才道:“這事兒你受了委屈,爺自然給你做主。倘若你日后能生養便罷了,否則哼哼。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聰明些的自然能瞧出門道來,姜家攤上這個名聲,日后起復便更難了,林家決計不會再伸援手,倘若姜尚先爭氣,姜家還有些指望。”

  香蘭垂下睫毛不語。

  林錦樓看了她半晌,忽問道:“你怎對沈家的事如此清楚?沈家出事那年你還沒出生呢罷?”

  香蘭抬起眼看著林錦樓道:“我做過個夢,我上輩子是沈家的大小姐,還曾與你議過親,只是婚事與成,我又嫁于別人,后沈家卷入禍事,我也不得善終。”

  林錦樓睜大眼睛盯著她,臉上神情高深莫測,二人對視良久,屋中靜得針落可聞。

  香蘭扯了扯嘴角,勉強笑了笑道:“我跟大爺鬧著玩呢,怎可能有這樣的事,我師父定逸師太曾是官宦小姐,同沈家有舊,我是聽她說的。”

  林錦樓忽然俯下身子在香蘭的嘴上親了一下。香蘭詫異的抬起頭,林錦樓笑嘻嘻道:“興許那就是你上輩子呢,可見你命中注定就得跟著爺,跟了旁人便沒好下場。”

  香蘭勉強笑了笑,低下了頭。林錦樓見香蘭神色憂愁,不覺眉頭蹙起,握著香蘭的手又用力捏了捏。

  第二日一早,姜曦云便親自來賠禮,當日香蘭在此地質問聲猶言在耳,也實令她不愿回首,立在屏風外,行了斂裙三禮,便帶著丫鬟匆匆去了,仿佛身后有鬼攆著她。靈清冷笑道:“真是便宜了姜家。”

  雪凝低聲道:“姜家馬車就在外頭停著,立時就要走呢!行李都是連夜收拾的。姜老太太八成要不行了,咳嗽鬧了一整夜。還有姜四姑娘,自昨天回去就渾身發起熱,滿口胡言亂語的。”

  靈清嘆一聲道:“這真真兒應了一句話‘做人莫藏奸,頭上有片天’,以為使手段就得了便宜,其實老天爺都長著眼呢。”

  閑言少敘,卻說香蘭在府中養病,林東綺隔三差五差人送東西,譚露華和林東繡時不時過來探望,她二人影影綽綽猜著當中緣故,問及香蘭,香蘭總不答,只笑笑便過了,問狠了,便道:“太太和大爺不讓我說。”以此搪塞。譚露華卻聽丫頭們提及香蘭是喝了“斷子絕孫丸”化成的藥水,登時大驚,心里明白此藥正是自己丟的那包,被姜家姊妹撿了去,不由慶幸自己當日已將茜羅和彩屏遠遠賣了,又提心吊膽過了幾日,卻未聽見有何風聲,漸漸的,便將心放了下來,暫且不提。

  卻說展眼已過了一個月有余,這一日夏姑姑正教導林東繡,正想著,雪凝進來,手里端著個洋漆托盤,有七八樣精致雪綻樣的盒子,笑道:“外頭進上來的脂粉,各色樣式的,姨奶奶說姑娘是將做新娘子的,先請姑娘挑兩盒。”

  林東繡將盒子一一打開看去,只見或米粉造的紫粉,或細粟米制的迎蝶粉,或摻著殼麝益并母草之yu女桃花粉,或用茉莉花仁制的珍珠粉,或有玉簪花造的玉簪粉等,不一而足,粉塊制成或圓、或方、或八角、或葵瓣,上壓凹凸梅花、蘭花及荷花紋樣,包在絲綢布內,香氣撲鼻。

  林東繡喜道:“這樣精致,真是做絕了,替我謝你們姨奶奶。”挑了兩盒,雪凝便告辭往譚露華那里去了。

  夏姑姑道:“有來有往,姨奶奶把脂粉送給姑娘兩盒,姑娘也不能實受了。”

  林東繡道:“正是這個理。”找取出兩個極精美的香囊,命薔薇送去。

  夏姑姑面露笑容,微微頷首。

  不多時,林東繡便聽見薔薇在窗外同譚露華的丫鬟彩鳳一處說話兒道:“方才我去暢春堂送東西,瞧見一盒大爺剛給姨奶奶打的首飾,嘖嘖,晃得我都睜不開眼,估計姨奶奶那里連打醋的瓶子都是瑪瑙的。”

  彩鳳因丟藥之事受譚露華斥責,連帶抬舉她當林錦軒姨娘的事也不提了,聽了寒枝這話心里不痛快,沒忍住將心頭話翻出來道:“不怪我說些不中聽的,陳香蘭就是個奴才種子出來的,反倒把自己當小姐,大爺位高權重,尋常人連眼皮兒都不夾,能抬舉她當姨娘,‘傻子考上狀元郎’祖墳里都要冒青煙。可還自命清高,拿著那個勁兒,她想作甚?難不成想當大奶奶?做夢呢!”

  薔薇笑道:“你可別這么說,保不齊人家日后有什么造化呢。”

  彩鳳冷笑道:“再怎么有造化也是奴才生的,一開始就投錯了娘肚子,蛇再想當龍,也得看得起自己,上得了臺面,也是盤菜的命!”

  一語未了,便見窗戶里扔出一只茶杯“啪”一聲碎在地上,嚇她二人一跳,林東繡罵道:“誰在外頭嚼舌頭根子呢?”

  彩鳳不敢言語,吐著舌頭靜悄悄走了。

  林東繡冷笑道:“主子的事哪有這樣嚼蛆的,二嫂也不管管。”因香蘭待林東繡實心,二人已漸漸親厚起來,連帶林錦樓對林東繡都有好臉色,添了不少嫁妝。今日聽有人說香蘭不好,林東繡便起了維護之意。

  夏姑姑心中暗道:“‘紙里包不住火’,香蘭一鬧病,姜家就火燒火燎的搬走了,連議好的婚事都不再提,當中的齷齪事我大概能猜著一二。嘖嘖,倒是可憐了陳香蘭,這些日子我冷眼瞧著,真是寶珠蒙塵,命不由人了,可這世上沒有顛不破的圓,奴才們眼界窄,怎知香蘭日后不會非黃騰達真做了正頭主子呢?可恨人微言輕,否則我非助她一助。”不在話下。

  又過了一個月,姜家報喪之人傳來姜母病重身亡的消息,彼時林家正張燈結彩,鼓樂齊鳴,林東繡出嫁了。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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