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祖孫繞過云母紫檀大插屏,只見臥室門口立著小鵑、靈清、雪凝四個丫鬟,垂手而立,畫扇引著她二人入內,香蘭正端坐床上,鳳釵半卸,髻上簪著幾支福壽簪兒,穿著藕荷紗青金閃綠四合繡八寶的衫兒,淺金云紋墨綠裙兒,并非臥倒在床的病歪歪模樣。
姜曦云一進門便聞到屋中一股極濃的藥氣,不由皺了皺眉頭。香蘭見她二人進來便要起身,畫扇連忙幾步前去攙扶,姜母道:“別忙,別忙,快坐著。”
香蘭便又坐下來,命小鵑看茶,額上已冒出一層薄汗,畫扇忙掏出帕子擦拭,香蘭卻攔下,搖了搖頭,道:“你去罷,我跟姨老太太和姜五姑娘說幾句話。”畫扇便同小鵑退下。
屋中寂靜。香蘭先看了看姜母,轉而去看姜曦云,那確乎是個極美的女孩兒,膚若白雪,烏發如云,有幾絲散在鬢邊,臉兒如同一朵花苞,眼睛方才哭得紅紅的,反添了楚楚可憐的風姿。
姜曦云亦細細打量香蘭,只見她臉上并未著脂粉,臉色憔悴蒼白,兩腮帶著蠟黃的病氣,隱隱發青,可一雙眼愈發顯得明亮驚人,唇上一絲血色皆無,只緊緊抿著。她身兩側放著秋香色妝蟒繡堆引枕等物,卻并不靠著。
姜母閉目不語,姜曦云盯著香蘭看了一會兒,靜靜道:“不知香蘭姐姐請我們祖孫來有何事?身體如何了?可曾吃了藥了?”
香蘭淡淡道:“姜五姑娘先吃口茶罷,方才在外頭哭了這么久,只怕口干,這淚兒說收就收,也實屬不易。”
姜母驟然睜開眼,姜曦云聽出話中譏諷之意,倒也不惱,真個兒把茗碗端起來吃了一口,道:“雨前龍井,茶不錯。”
香蘭微微一笑,待姜曦云放下茶碗,遂緩緩道:“方才外面動靜忒大,我在這屋里悶著悶著,也聽了幾耳朵,倒真是對姜五姑娘有幾分欽佩了,比臺上的戲子還會演會唱,心里明白得跟什么似的,偏又會裝小孩子抓乖賣俏,吾輩自嘆弗如。”
姜曦云萬料不到香蘭會說這樣的話,不由一怔,眼神遂變得晦暗難明,陳香蘭素是個聾子耳朵,凡事裝聾作啞,欺負到頭上也不吭一聲的面豆腐,可方才句句帶刀,正是步步擠兌她,如若平常,她斷不肯吃一個小妾的虧,可如今在林錦樓的院子......姜曦云忍住氣,臉上一副茫然懵懂模樣,問香蘭道:“香蘭姐姐,你說的什么,我怎么不懂?”
香蘭嗤笑,看了姜曦云一眼,那目光里含了三分不屑,六分憐憫,還有一分說不出的意味,容色平靜道:“你不懂?好,既然姜五姑娘仍不愿坦誠,那我只好請個人出來同姑娘好生說一說。”言罷側過臉道:“出來罷。”
只見珠簾一動,走出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子,生得伶俐,頭綰雙髻,穿著半新不舊的銀紅比甲,走上前對香蘭跪著磕頭,口中喚道:“姨奶奶。”
姜曦云定睛一瞧,臉色登時一片雪白,此人正是春菱煎藥時在一旁踢毽兒的那個小丫鬟!姜曦云睜大眼睛,一顆心瞬時提到嗓子,仿佛一嘔便要吐出,背上已出了一層冷汗。
香蘭道:“把你親眼見到的,跟姜家姨老太太和姑娘好生說說。”
朝露直起身子脆生生道:“奴婢今兒個在茶房外頭踢毽子,春菱姐在里面給姨奶奶煎藥,煎了不多時丹姑娘和曦姑娘就來了,同春菱姐好生熱絡,又往茶房里去坐,春菱姐請她們吃茶,曦姑娘沒吃幾口便出來了,面對著茶房窗戶,引著春菱姐站在茶房門口說話,春菱姐背對著門站著。這時丹姑娘便站起來往煎藥的爐子旁去,把蓋子掀了,從袖里抖出幾丸藥,奴婢站得偏,看個滿眼。曦姑娘親眼看著丹姑娘抖藥丸進去,卻裝看不見,同春菱姐有說有笑,旋又飛快朝屋中看幾眼。奴婢心里急,不知往湯水里加了甚,便飛起一腳將毽子從窗里踢進去,驚了丹姑娘一跳,有粒藥丸子從袖里滾到五斗櫥底下,后來奴婢尋著交由太醫,太醫說是斷子絕孫丸,是絕人子嗣的。”
香蘭臉上平靜無波,只盯著姜曦云的臉,微微揚起眉,道:“然后呢?”
“然后奴婢想著那藥剛煎了不久,不至立時給姨奶奶吃,便急匆匆去尋書染姐姐,誰知趕回來時姨奶奶已經用了那藥......”伏身磕頭道,“天地鬼神,青天白日,倘若奴婢說得有半句瞎話,編了一番來支吾,就叫喉嚨里生瘡,千劫萬難不得好死!”
姜曦云聽著這話,心跳得如同擂鼓,兩腿已發軟,她向來聰明過人,策無遺算,從未想過有失手漏算之時,不由一陣恐慌,忽聽一陣劇烈的咳嗽,只見姜母臉色漲得通紅,揚聲咳嗽不止,姜曦云連忙上去為祖母順氣,暗道:“祖母年老體弱,我萬不能讓她為我如此擔憂,此事無論如何都要圓圓滿滿揭過去。”反鎮定下來,口中喃喃安慰著,喂姜母吃了幾口茶,扭頭去看香蘭。
香蘭顏面平靜,對朝露道:“知道了,你退下罷。”
朝露又磕了一個頭,起身去了。
姜曦云臉上猶有淚痕,一雙明眸里又蓄滿了淚,聲音哀凄,神色卻已帶了戒備之色,對香蘭道:“香蘭姐姐這是何意?我從未跟四姐姐串通害你,難不成要我用刀子把心剖開不成?我......”
一語未了,香蘭已站了起來,身上晃了兩晃,只覺小腹疼痛難言,下身似又有鮮血淋漓而出,她強自忍住,額上已起了一層細汗。她一步一步走上前,腰挺得比直,頭上的大鳳釵滴珠一搖一晃,衣衫上的金線刺繡隱隱閃動,昔日里小心謹慎之態以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竟是一股凜然威儀,絕非故作姿態,仿佛渾然天成。
姜曦云只覺心將要跳出來。
“事到如今,姜五姑娘仍要唱《竇娥冤》么?”香蘭的聲音冷清,她低頭看著姜曦云,道:“我知道姜五姑娘是怎么想的。無非是借刀殺人耳......不錯,你確未同姜四姑娘串通,讓我猜猜......你知道四姑娘手里有這個藥,又知道她每每嫉妒你,對你不利,遂捏了個主意,明里暗里挑唆,使四姑娘嫉恨之心愈強,欲下藥嫁禍于你,之后五姑娘便順水推舟,同四姑娘來到暢春堂,故意引春菱說話兒,好讓姜四姑娘把藥下了。方才在廳堂里,四姑娘說話間暗指此事是你做的,卻也正好解了你同她串通的嫌疑,是也不是?”
姜曦云面色一片雪白,猛地站起來,動了動嘴唇,尚未開口,香蘭已上前進了一步,她個頭略高些,垂眼盯住姜曦云的雙眸:“姜五姑娘胸中真是一副好算計,今日大爺與令兄親自拜訪請鎮國公保媒,倘若官媒一定,這婚事便是板上釘釘,除非林家欲跟姜家撕破臉面,否則婚事絕無告吹可能。姜五姑娘自認容色無雙,又會討人喜歡,日后嫁進來自然有千百種法子哄夫君回心轉意。況五姑娘早已摸準我的性子,認定我懦弱會權衡,如今順水推舟斷了我的子嗣,讓我x后只能仰仗你鼻息過日子,反而要事事處處巴結你,討好你,沒有沖冠一怒之能,更無倚仗同跟你翻臉,只能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的過日子?”
說到此處,香蘭住口不說了,她忽然忍不住吃吃笑了起來,笑得小腹墜痛,冷汗和著淚水從臉上滾下來。
姜曦云早已呆了,她萬沒料到香蘭竟揣摩得如此精準,尤自強撐道:“我沒有,我沒有......此事并非如此......”她只覺袖子一動,側臉一瞧,只見姜母喘息愈發粗重,正瞧著她,微不可查的搖了搖頭。
姜曦云立時鎮定下來,收拾情緒,深吸一口氣,冷冷道:“無稽之談,你這是瘋了。”卻見香蘭已斂了笑容,那艷若桃李的臉兒上神色淡漠,可那雙盈盈剪水眸微微瞇起,正盯著她!
姜曦云忽發覺那雙眼中的目光極其可怕,仿佛一柄鋒芒畢露的寶劍,凜然殺氣已透鞘而出!她吃了一嚇,不由往后退了半步。
香蘭往前逼一步,與姜曦云幾欲鼻尖對著鼻尖,伸出一只手,緩緩把姜曦云鬢邊的碎發綰到她耳后,姜曦云忍不住向后瑟縮。“姜五姑娘,你這一手的算盤打得精明,幾乎事事都算計到了,除掉心腹之患,不動聲色保住了好名聲,拉春菱和丹姑娘背了黑鍋,至于我,被你一手算計了,日后哪怕知曉真相,還得對你一輩子感恩戴德,感恩你大人大量的收容我,在林家有立錐之地......這般小小年紀就藏了一萬個心眼子,手段如此陰狠,我活了兩輩子也不見內宅婦人有出其右者,嘖嘖,可惜可惜,你偏偏漏算了。”
姜曦云猛抬起頭,香蘭忽往后退了一步,帶著兩分快意,微微笑著:“你失算在,你打算日后嫁到林家,妄以大奶奶身份給我的恩惠,我!壓!根!不!稀!罕!”
姜曦云目瞪口呆,直愣愣的瞧著香蘭,仿佛在瞧個瘋子。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