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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9 近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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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蘭輕輕嘆一口氣,她原先對林東繡并無十分好感,但自從二人和平相處,她漸漸覺著林東繡心性不壞,如今林東繡要嫁給永昌侯,做德哥兒的嫡母,她尤為擔心,忍不住多說幾句。林東繡的這個心胸......香蘭搖了搖頭,她與德哥兒“母慈子孝”絕無可能,若能善待便能讓人念一聲佛了。

  香蘭心里正憂慮,忽聽見夏姑姑喊她名字,便過去,夏姑姑招手讓香蘭坐到她身邊,拉了她的手,細細看了一會兒,對芳菲笑道:“真是個好模樣,難得還知書達理的。”

  芳菲笑著說:“可不是,我聽林家的丫鬟婆子們也都說大爺房里的姨奶奶是個好品格。”

  夏姑姑問香蘭道:“你幾歲進的府?”又問:“你是林家家生的還是買來的?父母在何處?今年幾歲了?”

  香蘭一一答了。夏姑姑聽說香蘭是家生的奴才,又聽她曾經脫籍再進的林家,不由長長嘆息了一聲,拍了拍香蘭的手。

  卻說林錦樓喚林東繡出去,站在門口,將房簾子拉開一道縫,指著在羅漢床上擺弄小木劍的德哥兒道:“這小家伙是老袁的心頭肉,你不過去哄一哄?你待他好了,老袁必虧待不了你。”說著從腰間荷包里摸出一個事事如意的金璜,遞與她道,“把這個送給德哥兒,給他掛脖子上,孩子都長著嘴,老袁一準而就知道了。”

  林東繡扭著帕子有些不情愿,想起方才香蘭方才同她說的“結善緣”、“肯吃虧”等語,方才進了屋,坐在德哥兒身邊,口中一長一短的同他說話。

  林東繡陪德哥兒玩了一會兒,便同夏姑姑回去了,丫鬟們進來收拾方才的杯盞茶具,德哥兒病才初愈,方才又鬧了半晌,此刻已經乏了,香蘭命人端了一碗粥,親自喂他吃了,將他安置在碧紗櫥的床上,又喂他吃了一丸藥,方才由奶娘哄著睡了。

  香蘭坐在床邊盯著他的小臉看了半天,心里又軟又澀,她有有時候覺著前世的記憶都已模糊了,那些鮮花著錦,烈火烹油,錦衣玉食,文墨風雅,都是一場來無影去無蹤的舊夢,而今日再見到德哥兒,往日里同嘉蓮簪花斗草,吟詩作對的情形又浮現在眼前。香蘭悄悄紅了眼眶,自言自語說了句:“妹妹,你到底因何而死,今生再見一面都不能了。”她抬起頭從窗子向外望去,只見窗外翠竹細細。這兩三年間,人間百味她至少嘗了一半,自怨自艾過,柔情蜜意過,心灰意冷過,后來林錦樓帶著她來京城,她有一日坐在清風下,仰頭看著天上的明月,耳邊聽著天籟,心里忽然一片明澈。

  其實老天爺到底待她不薄,經了這么多坎坷,她的日子的確慢慢好了起來,原本她只是個命如草芥的下賤丫鬟,連一哭一笑皆不能自主,受盡苛責欺凌,父母在家中清貧度日,連針頭線腦都要計較一番。如今她全家脫了籍,買房置地,父親做了體面的掌柜,家中居然能使奴喚婢了。想到這里,素日里受的凌辱委屈也減輕一半,何況如今她在林家過得皆是上用的日子,行動坐臥皆有人打點,林錦樓待她也比原先軟和了許多,她內心仍然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但是她還是感恩,縱這樣的日子并非她想要的。

  既如此,她便打起精神過日子,命運無常,不知要將人推向何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靜靜等待,努力活著,讓日子好過些,她有時候也熬得有些絕望,但還是忍下去。她知道姜曦云是秦氏看好的兒媳,那是個極其聰明伶俐的女孩兒,或許日后林錦樓娶了她,她攏住了丈夫的心,會因忌憚自己,把她安置到府外?

  香蘭一徑兒故思亂想,不覺林錦樓走進來,站到香蘭身后,也看著德哥兒,皺著眉道:“這小子有什么好看的?你喜歡不如咱自己生一個。”

  香蘭背對著不理他,把德哥兒身上的小被子掖了掖。林錦樓去拉她的胳膊道:“好了,甭瞧了,先去吃飯,餓死了。”拉著香蘭到外面,外間大炕上已搭好炕桌,菜都已傳好,林錦樓命香蘭挨著他坐在炕里,二人凈了手,林錦樓命人端一壺酒來,點點面前的杯子對香蘭道:“還不給爺滿上?”

  香蘭便執起壺給林錦樓倒了一盅,林錦樓道:“你陪我也吃一杯。”

  “我以茶代酒罷。”

  “昨兒你晚上跟爺說想見見德哥兒,今兒爺就把人帶來了,為了這,你不敬一杯可不像話了罷?”

  “......哦。”香蘭只得給自己倒了一杯,敬了林錦樓一盞。

  林錦樓道:“這么喜歡德哥兒?嗯?”

  香蘭垂下眼簾道:“小孩子我都喜歡的,我也喜歡園哥兒,大爺忘了?”

  林錦樓摸了摸下巴道:“不對,你看德哥兒的眼神不一樣,好像他是你親兒子似的......你跟沈家......有什么干系?”

  香蘭心里一跳,笑了笑說:“我能跟沈家有什么干系,若不是你們提起來,我都不知道原還有這樣的人家。”

  林錦樓放下筷子,也不說話,乜斜著眼看著她。香蘭手心出汗,低頭給林錦樓夾了一筷子嫩筍,小聲道:“這個嫩,清暑敗火的。”偷偷看了林錦樓一眼,只見他看著自己,眼神明亮驚人。

  香蘭只好埋頭吃飯,忽聽林錦樓道:“方才你說什么琴棋書畫,頭頭是道的,這都是你師父定逸師太教你的?”

  “......嗯。”

  林錦樓復又將筷子提了起來,把那片嫩筍吃了,道:“那你師父可是個極了不起的人了,你說那么一套,你猜方才在外面四表妹她們說什么?說你賣弄才干,自命不凡。”

  香蘭怔了怔,她見到德哥兒心切,只想一股腦將自己所知盡數告訴于他,聽了林錦樓這話,便笑了笑說:“那就算我賣弄才干好了。”

  林錦樓掐了掐她臉道:“嘖,有時候罷,覺著你是個面人兒,能讓人揉圓搓扁;有時候罷,你又像塊臭石頭,咯得人牙疼。”又給香蘭加了一筷子菜,道:“其實你說的那番話,明白的人自然就明白了,心中自有啟迪;不懂的人,再扯上一天,他也覺著是長篇大論,不好聽。就跟你說的那個‘境界’一樣,境界不到,說什么都是瞎掰,就算你給他看《蘭亭序》,他也認為是鬼畫符。”

  香蘭睜著一雙明眸看了看林錦樓,實在憋不住,問了一句道:“那你明白么?”話一出口又后悔了,趕緊低下頭,裝作去給林錦樓倒酒,欲蒙混過關。

  林錦樓一瞪眼道:“放屁!爺還能不明白?”看見香蘭懷疑的瞧著他,不由有些惱,放下筷子道:“老太爺做過國子監祭酒,家中來往皆是大儒,爺開蒙的時候,都是帝師授課,六藝乃必修課業,學不好還要打板子的,爺每回考核都是甲。”

  香蘭撇撇嘴,林錦樓道:“你不信是不是?過一會兒你坐好了,爺畫幅美人給你瞧瞧。”頓了頓又道:“我聽四妹妹說,今兒個譚氏又說話給你沒臉,四表妹也暗地里損你,下回你甭那么老實,誰欺負你了,你就直接還回去,我記著你著小嘴兒挺厲害的,氣爺那會兒跟刀子似的,這么沾別人就啞巴了?”說著給香蘭又加了一筷子菜,道:“這些天你又開始誦佛經了,虔誠是好的,可也別把自己弄得跟行將就木的老太太似的,你怎么愛讀那玩意兒?”

  香蘭看看林錦樓,心說你這家伙一身貪嗔癡慢疑,才是該好好讀一讀佛經的,她不敢明說,便道:“佛經當中自有大智慧,大爺也該讀一讀的。”

  “爺哪有功夫看這個。”

  香蘭道:“人生有無窮盡的煩惱和求不得之苦,生老病死誰都不能逃脫,想要緊緊抓住的銀子、權力、地位、情愛,有時候想想不過是一場無常的夢。前生你是高高在上錦衣玉食的主子,興許來生就是被人呼來喚去的奴婢;前生恩愛的夫妻,今生也有可能形同陌路。有時候我在想生死多遠,其實不過是呼吸之間。善惡多遠,不過一念之間。古今多遠,也不過就是笑談之間。有時候苦苦掙扎放不下的,為之生死糾結痛苦的,其實也只有一個念頭而已,但是開悟放下,確實是太難了。所以才要去讀佛經,去參當中的大智慧,人心便清凈了,人世間再不如意的事,也能坦然相對。”

  林錦樓看著她,想起下午她侃侃而談,不自覺便光彩照人的模樣,心里頭好像滿滿的塞了個湯婆子,又暖又熱,還有種極不自在的滋味,難以名狀。

  而此時華燈初上,香蘭的臉兒籠在一片柔和的燭光中,她并不去瞧他,雙眼只望著墻上掛著的一幅字畫,眼神迷離,仿佛真個兒瞧見了那虛無縹緲的前世。這樣的香蘭林錦樓從未瞧過,他見過她倔強、大哭、沉默、微笑,卻從未見過她神色傷感,言語滄桑,他從未見她這樣脆弱。

  他想伸手將香蘭攬懷里拍拍她的背,卻不知為何,他心里仿佛揣了個將要破土而出的種子,竟一動也不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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