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蘭在鐘樓上撞了一陣,往四周一望,只見不遠處僧人們寄宿的房舍中亮起燈,可她身后依稀見得有幾點火把朝鐘樓處來,香蘭慌忙跌跌撞撞跑下樓梯,往藏經閣相反的方向跑去,她只覺喘不上氣,肺仿佛要炸開似的,腿也如同灌了鉛,卻聽得不遠處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香蘭再也跑不動了,可四周空空,連個能藏身的地方都沒有,她扶著墻,勉力繞到禪房后,抬頭瞧見后面一處房子上掛著“積香廚”三個字,原來是寺院的廚房,香蘭踉踉蹌蹌走過來,竟發覺那門未上鎖,立時推門進去,忙不迭去找藏身之處,卻聽“噼里啪啦”一陣響動,大驚之下一瞧,見是個兩個七八歲的小和尚,手里抓著棗糕等點心,慌慌張張的蹲下躲藏。
原來因林家女眷到寺內做法事,廚房便備了上好的精致素點心,除了供奉貴人們,剩下的便放在廚房的五斗櫥里,有個兩個小和尚瞧著眼饞,聽見方才敲鐘便趁亂溜出來偷食,沒料到竟撞見了香蘭。一個小和尚呆呆站立一旁,另一個戰戰兢兢蹲在兩個水缸之間,神色甚為驚惶。
此時腳步和呼喊聲越來越近,香蘭再跑出去已來不及了,“怦”一聲門被踢開,香蘭立時轉過身,將那小和尚掩在身后。
屋中瞬間涌入四個蒙著面的壯漢,其中一個見有個小和尚在,一刀掄下去,那小和尚便瞬間倒在血泊里,迸濺桃花滿地。香蘭尖叫一聲。險些暈死過去。心里跳成一團。兩腿都在打顫,手撐著水缸邊緣才不至軟在地上。
這四人中為首正是杜賓,他擎著火把殺氣騰騰沖了進來,卻見個鬢發凌亂的美貌少女縮在墻角,面色蒼白,一雙翦水眸子卻明亮驚人,強自鎮定卻難掩驚慌失措,渾身亂顫。瞧著分外楚楚可憐。
杜賓怔住了,只覺嗓子眼發干,釘在原地,半晌都說不出話。
他身邊站著那人低聲問道:“這女人是林家的人么?”
杜賓舔舔嘴唇。他有心將香蘭抓了,可見她渾身亂顫的模樣又不忍,舍不得唐突佳人,側過臉輕聲道:“你們先屋外等候,我自有安排。”那三人便退了下去。
杜賓暗道:“聽畫眉說過,這女人骨頭極硬,若讓她這般生出恨怕之心。不免沒了趣兒,倒不如先將她哄住。一來先買個好兒,二來也能讓她日后死心塌地跟我。”便邁步便走了過來。香蘭有心躲開,可想到身后還藏著個小和尚,便死咬著牙不曾動,渾身顫得如同一片秋葉。
杜賓走到她面前,將臉上的黑布拉下來,露出一張極英俊的臉,對她微微笑道:“姑娘莫怕,我是林將軍的侍衛,方才聽見鐘聲,是特地來救姑娘的。請問姑娘可知道太太和小姐如今在何處?”
香蘭一見那張臉,心里就“咯噔”一下,心想:“這人不是林東綾的相好么?怎么在這里?”不由上下打量,見他穿著一身黑衣,又想道:“此人方才還蒙著面,若是林錦樓的侍衛,怎會這身打扮。再說他應沒見過我,如何便判定我不是林家的小姐,反問我太太和小姐在何處……此人處處透著蹊蹺,只怕來者不善,興許因他跟林東綾的私情敗露,林錦樓手段嚴苛治罪于他,故而今夜便同歹人前來報復?”香蘭胡亂揣測,暗自警惕,也不答話,只眼睛里轉出淚,垂著臉搖了搖頭。
杜賓忙笑道:“莫非姑娘不信我,我有營里的腰牌。”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塊牌子遞給香蘭看,只見是一塊令箭,上頭刻著一個篆體的“林”字。他往地上一看,只見那小和尚已經斷了氣,手里還抓著塊糕,明白是過來偷嘴的,便故意道:“方才我手下人以為屋里有壞人欲對姑娘不利,方才出了重手,唉,也可憐了這位小師父,日后多賠銀子給厚葬罷。”
香蘭再不敢看那死尸一眼,只含著淚輕聲道:“非,非是我不信軍爺,而是我也不知太太和小姐如今在何處,方才黑燈瞎火的,便跑散了……”說著又嚶嚶哭起來。
這一哭便愈發叫人憐愛了。
杜賓越看越喜歡,暗想:“雖說侯爺不是作養脂粉的,可這等絕色,是男子便不能放過,把她獻上去,只怕是有去無回,不如就此瞞下,日后金屋藏嬌,侯爺意在林錦樓之母,少個小妾也無礙大局。”遂柔聲道:“姑娘莫哭,不如先跟在下去,外頭有馬車,正好安置姑娘,接姑娘回府。”
香蘭心中焦急,只能拖延,眨著淚眼道:“方才我跑得急,扭到了腳,只怕走不動了,勞煩軍爺讓我歇息一時罷。”又補上一句道:“幸而佛祖保佑,讓我遇上軍爺,未落到歹人手里……”一行說一行落淚。
杜賓心中極不耐煩,想強行帶了香蘭去,可見她哭得傷心又有些心軟,眼見那幾個壯漢在門口探頭探腦,心說:“她若扭了腳,帶出去卻也不便,且眾目睽睽之下扛出個人,只怕侯爺那里也難交代,不如就將她留在這兒,待會兒神不知鬼不覺的把人弄走,跟我過來的都是過命的弟兄,倒不擔心走漏風聲。眼下著緊的是找著林錦樓的老娘。”便道:“那姑娘在這兒歇息一時,在下去去就來。”言罷在廚房里轉了一遭,又往水缸里瞧了瞧,香蘭的身子死死往墻上貼著,那小和尚生得又小巧,故而未讓杜賓發覺。杜賓見真無人藏身便走出去,留下個漢子守門,見門上掛著個鎖,便拿起來,咔嚓一聲將門鎖了。
香蘭躡足來到門口,順門縫一瞧,見有人守在那里,心便涼了半截,伸手推了推,那門果然被鎖了個嚴實。正焦慮著。卻聽背后有人帶著哭腔道:“女菩薩……”
香蘭回頭。見那小和尚怯怯站在那里。渾身哆嗦著,滿臉都是淚痕,便嘆口氣道:“小師父,方才那個是歹人,待會兒他若回來了,小師父藏好了不要做聲。”
那小和尚臉色一白,連忙道:“那咱們趕緊逃了罷!”
香蘭苦笑道:“門都鎖了,還有人守著。能往哪兒逃呢。”
那小和尚結結巴巴道:“我我我,我摸了管廚房師兄的鑰匙,才溜進來來偷食……”又道:“女菩薩隨我來。”說著走到里間灶臺之處,從腰上解下一串鑰匙,顫著手捅了好幾下,方才將后門的鎖開了。
香蘭忙道:“咱們快走罷。”拉著小和尚跑了出去。
那小和尚對寺廟地勢極熟,二人躲躲藏藏跑到東側門,將門閂搬下,慌慌張張的出了寺,跑了一回。香蘭再走不動,二人藏到一處灌木叢后頭歇息。隱隱聽有馬蹄聲越來越近。香蘭扶著樹悄悄站起來,只見不遠處亮起一隊火龍,顯是附近的僧人聽見敲鐘,知道事情有異,紛紛趕過來了。另有十幾名騎馬的侍衛已趕到廟門口,穿著林家軍的衣裳。但因寺門緊閉,任憑他們如何叫門也不開。原來這些侍衛是中午護送林老太太回家的,下午回來時見寺院山門已關,便在附近僧人住的房里暫居,晚上聽見敲鐘方匆匆趕了過來。
香蘭忙對那小和尚道:“小師父,我再走不動了,求你把騎馬的人引到側門來,告訴他們寺院里來了歹人,約有十五六個,二太太和三小姐只怕已經被抓了,大太太和四小姐躲在藏經閣里。”
那小和尚有些猶豫,顯是心有余悸。
香蘭哀求道:“他們都是林家的侍衛,萬不會加害于你。小師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求你行行好。”
那小和尚方才應下,深一腳淺一腳的奔去報信了。不在話下。
棲霞寺里正是殺聲四起,內正暖融盎然。
只見得畫閣蘭堂,素紗瑤窗,五個年輕公子團團圍著八仙桌坐著,桌上山珍海味摞得層層疊疊,另有幾名濃妝艷抹的美貌妓女在旁伺候,有個穿著大紅妝花通袖襖兒,嬌綠緞裙的美人兒抱著琵琶咿咿呀呀唱著,曲子倒也雅致。
林錦樓斜靠在椅背上。那美人兒唱罷一曲便坐到他身邊,命小丫鬟端來一面銀盆,細細凈了手便開始剝蝦,把剝好的蝦仁蘸了調料用小銀筷夾了送到林錦樓嘴里。
劉小川瞧著有些眼熱,道:“這些日子哥哥可是修身養性,我們幾個左請右請都難得出來一回,幸虧有這小佳人,哥哥才肯出來賞光。就為這,咱得敬云墜姑娘一杯。”說著舉起酒杯便敬。
云墜微微紅了臉,偷偷看林錦樓一眼,見他仍口角含笑,不似有惱意,方才舉起酒杯回敬道:“該奴敬各位爺,哪有讓劉爺敬我的道理。”說完便飲了半杯。
眾人皆起哄笑了起來。
林錦樓拿著筷子在劉小川腦袋上敲了一記,抬頭對上永信侯盧韶堂的雙眼,似笑非笑道:“你以為爺是誰都能請得出來的?單憑你們幾個也太不夠分量,要不是小侯爺的面子,我能出來喝這一回花酒?”
盧韶堂舉起杯遙遙一祝,先把杯里的半盞殘酒吃了,剛要說話,便聽劉小川插話道:“喲,就云墜姑娘的面子還不成啊?樓哥,您就是太實誠,說了這話,也不怕美人聽了要傷心落淚。”
林錦樓不理他,只半瞇著眼笑吟吟的瞧著盧韶堂。前幾日盧韶堂就下帖子請他出來,他連理都沒理,后來這小子求到劉小川這幾個發小身上,他不好下朋友面子,也不知這廝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這才出來應酬。他跟盧韶堂年紀相當,小時候也曾哥倆好過,可后來那廝忽然轉了性,處處跟他別扭。盧韶堂陰狠,十二歲那年在他馬鞍底下放鐵刺,他騎馬時被馬甩下來險些被踏死;他也不遑多讓,查清誰干的,便拿鞭子給姓盧的小子抽了一頓,抽得他不認識自己老子是誰,當場就尿了褲子,回家大病了一個月沒起床。自此二人交惡。
后來林錦樓立了幾場軍功,在青年一代將軍中名聲鵲起,盧韶堂死了老子也襲了爵,在軍中也自掌一權,承了先前老侯爺種下的香火情,只是林錦樓穩壓了盧韶堂一頭。如今林家靠向大皇子一派,盧韶堂擺明車馬追隨了二皇子,兩人平日里明爭暗斗,其中兇險不足與外人道也,如今愈發勢成水火。
盧韶堂生得濃眉鳳眼,身高勁瘦,比林錦樓矮略矮一寸,氣度與林錦樓相若,正是不怒自威。他對林錦樓只是笑:“我竟不曉得自己的臉面這樣大,聽著倒像林兄話中有話,故意埋汰我。我幾年前就給林兄下過帖子,林兄都沒搭理過,我還以為是林兄瞧不起我。”
楚大鵬機靈,親自執了酒壺給盧韶堂斟酒,笑道:“都是打小一塊兒長起來的交情,什么瞧得上瞧不上。你還不知道他?成天忙得跟什么似的,連我們幾個都看不見他的影兒。”
盧韶堂心里冷笑,臉上仍如沐春風,看著楚大鵬道:“你們幾個小子也是,這些年跟我愈發生分了。”
謝域舉起杯笑道:“這話說得不像,但既然哥哥這樣說了,便是我們不對,我自罰一杯。”在底下踢了劉小川一腳。
劉小川也忙拿起酒杯敬了盧韶堂一回,他有點喝高了,頭有些發懵,大著舌頭道:“其實要小爺我說,咱們哥兒幾個都是大小兒的交情,什么話說不開?不如喝一杯酒泯恩仇算了。”又對盧韶堂道:“先前我就覺著你吃錯了藥,好好兒的你得罪林霸王干嘛,這些年他給你下的絆子夠你喝一壺的罷……哎喲!”
謝域在底下狠狠踹了劉小川一腳,劉小川酒醒了三分,立時閉了嘴。
林錦樓和盧韶堂都仿佛沒聽見似的,林錦樓嘴角仍噙著笑,問道:“說說罷,今兒請我過來到底為什么。”
盧韶堂亦微微笑道:“沒什么,就是多少年沒在一個酒桌前坐過,咱哥們敘敘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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