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東綾只顧和那男子親昵,并未瞧見香蘭,兩人身影一閃便往假山后去了。香蘭暗道:“這林東綾是個膽子大的,竟敢公然在家里與男子私相授受。林家也算是世家大族,養出的小姐不能說金尊玉貴,總也該有個體統,如今竟做出這等不才之事,可見家風已不如從前。此乃是非之地,還是速速離開好。”遂頓住腳往回走,撿了另一條路去了,暫且不提。
卻說林家此時正熱鬧非凡。雖還在曾老太太孝里,可林錦樓升了四品將軍反而比往常還要喧囂些,登門拜年之人絡繹不絕,跟走馬燈似的。林錦樓上午一早出去拜年,至午時才回,引了幾個往日常走動的朋友在家用飯,因守孝不好請戲班子搭臺唱戲,便化銀子從怡紅院和麗春閣分別用小轎抬了頭牌紅姑來,又喚了家里養的幾個會彈唱的女孩子,抱了絲竹管弦在屏風后吹奏。一時也春意盈盈。
林錦樓歪在羅漢床的引枕上,半瞇著眼,看酒桌上幾人猜拳行令,百般作樂。麗春閣的名ji鞮紅挨在他身邊坐著,將手里的桔子剝開,一瓣一瓣的喂到他口中。酒桌上盡是些官宦子弟,其中有一人喚作烏亮,乃是江浙巡按烏有為的獨子,今年十七歲,被家中長輩溺愛,慣是個吃喝嫖賭的浪蕩子,倒有一肚子心眼子,竭力與林錦樓結交。見林錦樓對他愛答不理,便巴巴的挨著林錦亭套親熱。
林錦亭沒酒量,被灌了幾盅便頭腦發懵,說話也語無倫次,林錦樓便道:“小三兒別再喝了,讓小廝扶你到后頭躺躺。”話音未落,便有兩個清俊小廝上前扶著,烏亮連忙架起林錦亭道:“是我該打,灌了林兄弟喝這么些酒,還是讓我扶著去罷。”
林錦樓不置可否,只就著鞮紅端過來的碗喝了一口參茶。烏亮便顛顛兒的扶著林錦亭往后去,到了抄手游廊上,林錦亭被冷風一吹,頓覺頭上一疼,肚里翻涌,扶著柱子“哇”一聲吐了出來。烏亮嚇了一跳,忙忙的喚道:“快來人,你家三爺吐酒了!”
喊了幾聲卻沒瞧見有小廝出來,原來仆役知道這飯局一開,沒兩個時辰是散不了筵席的,僅有幾個伶俐的在前頭伺候局兒,剩下的偷空去賭博,或是偷偷溜出去飲酒作樂,還有家去的,故而一時間竟無人過來。
烏亮抬眼一瞧,只見月亮門處依稀閃過幾個丫頭,便忙不迭架著林錦亭過去,站在花園子門口往里張望。見那院中景致縈回曲徑,窈窕綺窗,暗籠繡箔,不遠山坡上栽著一片梅樹,有個穿著大紅猩猩暈斗篷的美人兒立在梅樹下,手里拿著剪子剪梅,另有個小丫鬟站在一旁,手中拿著個素白的玉膽瓶,當中插著一支已經剪好的梅枝,俏麗得仿佛畫中之人。
烏亮看呆了,不自覺往前邁了幾步,只見那美人兒約莫十四五歲,凝脂雪膚,柳眉檀口,真個兒秀麗無雙,端得一派嫻雅。烏亮只覺自己魂兒都飛了,不由捅了捅林錦亭喃喃道:“這……這是你們林家的女孩兒?”
林錦亭醉醺醺睜開眼,看了看道:“這……這是我表妹,宋家的……”說完沒忍住又吐出來。
烏亮慌忙讓林錦亭靠在一塊太湖石上,自己去屋中喚人,卻暗暗對宋檀釵上了心,日后百般打聽,暫且不表。
林錦樓在屋中吃了一回酒覺著無趣,怡紅院的小翠云親手撕了點子排骨肉盛在小碟兒里端了過去,笑道:“爺別光吃鞮紅姐姐喂的,奴親手剝的好歹也吃兩口,就當給奴個顏面罷。”
眾人起哄道:“瞧瞧,醋上了不是?最難消受美人恩,你可快吃了罷!”
林錦樓懶洋洋掛著笑,低頭便吃了一口,對小翠云笑道:“我的兒,你是越來越精乖了,可見李二包了你,待你著實不錯。”
小翠云幽怨的瞥了林錦樓一眼,半真半假道:“還不是爺瞧不上奴,只看上奴的姐姐。”原來這小翠云是小翠仙的妹妹,早先垂青林錦樓,送了詩詞和絡子等物,見林錦樓收了不由心中暗喜,誰知林錦樓對她并未留意,反倒他軍中的一個偏將李毅安瞧上了她,使銀子收用。小翠云開始不肯,又上吊又抹脖子,后來鴇母罵道:“翠仙生得比你俏,又會彈唱,林大爺才偶爾來兩趟,你顏色比不得你姐姐,趁早收了這個心!”林錦樓又打發人過來說和她和李毅安之事,小翠云便只好答應了。可如今瞧著林錦樓,心里又發癢,忍不住過來討好奉承。
林錦樓笑道:“這話可不能渾說,如今你姐姐跟了劉公子,跟我再無瓜葛了。”
小翠云賠笑道:“是奴失言了,該罰!”舉起酒杯吃了一盅。暗道:“林錦樓是個狠心人,姐姐對他一片癡心,到末了他也沒要,只不過出銀子贖身,送了他朋友罷了,可知這世上男子負心薄幸得多,真個兒不及銀子可親。”心中那點子多愁善感一消,又堆上笑道:“昨兒個媽媽還說爺總不往我們那兒去了,園子里來了好幾個姑娘,都跟水蔥似的,小聲音也嫩,專門請了師傅教過,我今兒就帶來個妹妹,讓她來伺候大爺。”
說著起身,從酒席上拉來個女孩兒,約莫十四歲上下,穿著粉紅折枝玉蘭刺繡緞面褙子,白綢竹葉立領中衣,底下是棗紅色的繡梅花裙兒。頭上扎著辮兒,仍未梳髻,顯見還未讓人梳籠過,卻插著戴金鑲珠寶半翅蝶燒藍釵,白珠金簪,鬢邊簪著金菱花,耳上垂著綠玉耳墜,皓腕上掛著金鑲珍珠手釧兒。生得一張瓜子臉,描得細細的一雙眉,水汪汪的含情目,粉腮紅暈,纖腰柔軟,仍帶了兩分青澀,走到林錦樓跟前,見他生得俊偉,便先紅了臉兒,盈盈拜倒,含嬌細語道:“奴家翠翹,來伺候大爺。”
小翠云將小翠翹推到林錦樓身邊兒,口中笑笑道:“這是奴的新妹妹,帶來長見識的,大爺可得憐香惜玉,別嚇著了她。”又沖小翠翹使了個眼色:“機靈著點兒,能伺候林大爺可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這翠翹雖有幾分人才,已是個難得美人,可在林錦樓眼里卻也算不得什么尖兒,便隨口笑道:“你們媽媽倒是手快,剛走了個翠仙,立刻便填補新人了。”
小翠翹倒也乖覺,親手斟了一杯茶遞到林錦樓跟前,林錦樓只抿了口便放在炕桌上了。
小翠云見林錦樓并未上心,便對小翠翹道:“去抱琵琶來,唱你前些日子新學的曲兒給各位爺聽聽。”
小翠翹便抱了琵琶坐了,撥弄琴弦,咿咿呀呀唱了首《榴花夢》,倒也清脆悅耳。一時滿堂喝彩,眾人紛紛道:“這嗓音清嫩,倒是極難得的。”更有積年風月里行走的輕浮子弟已躍躍欲試,這個低聲道:“小小年紀倒也別有風情,待會子去換她汗巾子。”那個小聲語:“放屁,沒瞧見人家有了意屬的人么,再說怡紅院那老鴇子多黑,這樣的俏妞兒,沒有八十兩銀子豈能是梳籠過來的!”還有道:“若八十兩未免不劃算,外頭買個丫頭也不過五兩銀子。”這話一出便引得一陣哄笑擠兌道:“五兩銀子,你去買個肥敦矮胖的丑丫頭回來罷!”
一曲終了,小翠翹又上來服侍,學著鞮紅的樣兒,將瓜果喂與林錦樓吃。林錦樓扭臉兒一瞧,只見她嬌怯怯的神色,心里忽地想起香蘭,最初見她時也是這樣怯生生的,她在湖邊悄悄簪了朵玉蘭花在頭上,被人撞破了便垂著紅撲撲的臉兒,粉黛不施,比這小翠翹要清麗靈秀得多了。
這一想便記起昨天那妮子不識抬舉,尋死覓活給自己甩臉子,弄得他到祭祖時還崩喪著臉,心里便惱上來,索性茶也不吃了,穿鞋下榻便走,口中道:“你們只管吃喝,忽想起有樁急事,去去就來。”言罷一陣風似的進了內宅。
這廂秦氏正請人在花廳里聽女戲子唱戲,林錦樓見紅箋正端了盤子要進屋去,便喚住,小聲問了兩句。不多時紅箋從屋中出來道:“已跟宋家太太說了,在次間里等大爺呢。”
林錦樓連聲道謝,掀簾子進了次間,只見宋姨媽已來了,便拱手笑道:“打攪姨媽聽戲了。”
宋姨媽笑道:“你這孩子,如此外道作甚,就不知把我請來為了何事?”
林錦樓笑道:“說來冒昧,我這次一來是想向姨媽討個人。宋家應是有個叫香蘭的丫鬟,我瞧著合眼緣,不知姨媽是否肯割愛了,若給了我,我指定送姨媽一份厚禮。”
宋姨媽一怔,緊接著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道:“喲,你這提得怪不巧的……這丫頭上午剛來,求了恩典,已經放出去了。”
林錦樓愣了,漸漸擰起眉頭。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