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大吃一驚,急急忙忙將芳絲放下來,尸體渾身冰涼僵硬,顯是已死了多時了。原來昨天芳絲哭到半夜,央告她母親再去找宋姨媽求情,郭媽媽卻唉聲嘆氣道:“太太凡事都聽大爺的,你沒瞧見大爺已鐵了心了。都怪你這囚囊畜生,瞎心黑眼不說還連累我。離了宋家,咱們娘倆能甚好地方去?咱們家那幾個親戚哪個能靠得住?”說著恨上來,狠狠打芳絲兩下,哭號道:“真是我命苦,竟生了你這么不省心的混蛋玩意兒!讓你忍兩年,你偏不聽,白瞎了這樣好的差事和前程。怪道大爺瞧不上你,要飯花子樣的下流畜生,上不得高臺盤的東西!”
芳絲一聽哭得愈發凄厲。郭媽媽嘟嘟囔囔數落半晌,手上卻沒閑著,將這些年在宋家攢下的梯己都收拾了,那過于貴重不能見人的,便將衣裳里頭縫了口袋,貼身帶著。她已然將宋家當成后半生養老所在,故而東西極多,林林總總就三大箱子,可這般抬出去就太顯眼了,只得挑了最貴重要緊的,盛了一箱。
郭媽媽看著余下的東西不禁肉疼,又瞧見芳絲仍對著墻角飲泣,火氣又冒出來,又上去打兩下,尖聲罵道:“現世報!還不趕緊給我收拾東西去!,哭什么哭,我還沒死呢!”連掐帶擰的搡著芳絲進了次間。
芳絲淚流滿面,將箱子打開,一眼便瞧見了那條自己給宋柯做了一半的交領長衣,捧著那衣裳哭得柔腸寸斷,又不敢讓郭媽媽聽見。暗道:“大爺。我的小郎君兒。你怎就這么狠心呢!如今為了一個陳香蘭,就將我看成糞土了,急赤白臉的要把我趕出去,我往日里對你的情意好處竟都做不得數了么!”
哭了一回,咬牙暗道:“宋家鐵了心的不容我,如今萬般指望也都成了空,何必回家再受閑氣,不如一死干凈。至少魂兒還留在宋家,到底是不離開罷了!”
翻箱倒柜,找出一套自己平日里最愛的鮮亮衣裳,瞪瞪的瞧了半晌。郭媽媽偷眼觀瞧,見房里箱籠都打開了,料想芳絲在收拾東西,便放心去了。那芳絲洗了臉,含淚將衣裳換下,打開鏡匣描眉打鬢,梳妝一番。將自己幾樣貴重首飾全戴在身上,對著燭火呆坐到三更。走到外頭一瞧。見郭媽媽那兒燈火全消,顯是睡了。
便折回去,撕了一條白綢褲結成條,踩著凳子將綾子結在房梁上,頭伸進去,腳一蹬便離了地,飄飄蕩蕩赴了黃泉。
清晨郭媽媽梳洗之后來叫門,推門便瞧見芳絲在梁上掛著,先是驚聲尖叫,腿一軟栽歪地上便尿了褲子。
來人將芳絲放下來,只見她穿戴整齊,濃妝艷抹,卻抻脖瞪眼,面色青紫,舌頭吐出老長,死相猙獰可怖。郭媽媽撫尸大哭,口中“心肝肉”喚個不住,哭一回:“你死了可叫我怎么活!”又哭一回:“不爭氣的兒,怎就這樣賭氣死了!”
哭得直挺挺厥了過去,眾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揉胸口,郭媽媽呻吟一聲醒過來,一轉頭看見尸首又哭了個昏天黑地。
這廂宋姨媽得了消息,忙忙的扶了宋檀釵的手來,一見郭媽媽抱尸痛哭的慘象,眼淚登時滾出來,宋柯忙上前道:“死相太不堪,母親還是請回罷,此事我自會料理。”
宋姨媽抖著身子,拿著佛珠的手指著宋柯,流淚道:“這,這就是你攪的事……如今鬧出人命,你可滿意了?芳絲這可憐見的伶俐孩子……”話說不出,捂著臉哭起來。
宋柯使了個眼色,宋檀釵便輕言哄勸,將宋姨媽扶走了。
香蘭默默嘆一口氣,暗道這宋家真是無妄之災,哪是趕芳絲走,這又是送銀子,又是送首飾料子的,分明是送一尊大神,沒想到臨了還添了這一樁惡心。她對芳絲極憐憫惋惜,卻又可憐她愚蠢——芳絲雖然為奴,在宋家卻沒吃過什么苦,過得比尋常小姐還體面,日后主人家寬仁送了銀子放出去,再找個可靠的人成家立業,日后有的是和美日子,如今卻這般輕而易舉的喪了命,讓她母親白發人送黑發人,真個兒太過凄慘了。
想上前幫忙,又恐郭媽媽心里膈應她,便悄悄拉了宋柯的袖子,道:“芳絲到底跟別的丫鬟不同,既是在府里死的,若不操持這一層白事,難免讓人戳脊梁骨說不寬仁,大爺可有什么章程?”
宋柯揉了揉眉心,道:“就按尋常的辦罷,縱然母親看中她,她一個丫頭,也不好逾越規矩,事后再多給郭媽媽銀子罷了。”
香蘭一心為宋柯分憂,想了想道:“大爺還是讀書要緊,書院的事不能耽誤。”
宋柯苦笑道:“我要不管,家里誰能擔起事?太太不用指望,我妹妹是個閨閣小姐,也不好張羅白事。”
香蘭道:“你要信得過,我便幫你理一理。”
宋柯遲疑道:“你能行?”
香蘭笑道:“怎么不行?若是辦不好,我再向你討主意罷。”
宋柯見香蘭笑顏如玉,原本煩躁的心便靜了下來,暗道:“眼下宅子里也缺個能料理的人,讓她去辦罷,實在不成有我收拾就是。”點頭應了,又從賬上支了一百兩銀子,暫且不提。
香蘭便操持起來,將后座的一排房子挑出一間做了靈堂,從庫里找了白布,里外裝扮,另打發人去買香蠟紙錢等各色物什、棺木等物。
宋柯中午回來時,一切都已齊備。他往靈堂里轉了一遭,給芳絲上了一炷香,只見郭媽媽目光呆滯坐在靈堂里,任人擺布,仿佛已癡了過去。
宋柯回到屋中,香蘭正一筆筆對賬,見他來了,便道:“連同棺木,一共化了四十兩銀子,這是細目,你悄悄看。”
宋柯打眼一瞧,心下滿意。香蘭又道:“只是芳絲是在主屋死的,到底讓人膈應,大爺從賬上支了一百兩,余下的錢不如換個房梁,另請了和尚來念經超拔,一來解解心寬,二來也算告慰芳絲在天之靈。”
宋柯也因芳絲死在他母親房里心中不自在,聞言道:“就依你說的辦。”去拉香蘭的手,道:“這一遭多虧了你,省了我的事。”
香蘭臉色微紅,將手抽回來。宋柯由此更看重香蘭,覺著她伶俐可敬,暫且不提。
當下,因天熱緣故,三日便起經發喪,寄靈于靜月庵,喪事辦得倒也豐富。宋姨媽免不了又跟著哭了一場,事畢又想將郭媽媽留下來。
宋柯皺了眉道:“芳絲死在這兒,娘要留郭媽媽,讓她天天觸景生情豈不傷心?不如送她去京城里老宅,宋家自會給她養老送終。”
宋姨媽一聽有理,嘆了口氣便答應了。
卻說郭媽媽心里還盼著宋姨媽能將她留下來,誰想一直待到喪事完結了,宋姨媽還沒動靜。她忍不住跟人哭訴:“我一個老婆子孤苦無依的,不知道日后能上哪兒去……我也是真心離不開太太。”
只是她如今住在后罩房,跟宋姨媽難見一面,且如今在宋姨媽身邊伺候的是卷華,得了宋檀釵的令,將口封得死死的,又告誡小丫頭子,故而郭媽媽哭訴的話一星半點也沒傳過來。
芳絲下葬已畢,宋柯又催著郭媽媽上路,她也不好在留,趁著宋柯不在的功夫,去給宋姨媽磕頭。
進到內院,只見香蘭穿著桃紅粉白二色鳳尾衣裙,鮮亮得仿佛花兒上的露珠,顧盼生輝,正同卷華說著什么,兩人捂著嘴吃吃笑了一回。
郭媽媽紅了眼,心中暗恨:“若不是這小妖精來,我女兒何至于好端端的就沒了性命!如今她活得自在滋潤,可憐我女兒死得這樣慘……”將滿腔的怨毒都遷怒到香蘭身上。
香蘭余光已瞥見郭媽媽進來,見她仿佛這幾日便憔悴了十歲,已是滿頭花白的頭發,心中憐憫,卻見她目光怨恨,不由驚愕,想了想卻又明白了,搖了搖頭,暗想:“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若不是她沒教好,芳絲何至于到這一步。聽小丫頭們說,芳絲那一晚哭到半夜,她娘對她又打又罵,興許芳絲之死也有她娘打罵的因果。她如今恨上我,倒不可不防。”
一拽卷華,使了個眼色,卷華扭頭瞧見郭媽媽正邁上臺階往屋里進,忙喚道:“媽媽可是要見太太?太太正誦經,容我通稟一聲。”忙忙的提了裙子進去了。
郭媽媽故意放亮嗓門道:“老奴將要回京,這廂來給太太磕頭了。”
宋姨媽在屋里聽見,忙道:“快讓她進來!”
主仆兩人一見面,自然是淚如雨下,相對垂泣。郭媽媽拭著眼淚道:“都怨我,本是來跟太太磕頭謝恩,來了卻招太太哭一回。”說著顫巍巍在地上磕個頭,啞著嗓子道:“老奴心中縱然多舍不得太太,如今也要去了,保不齊日后就沒有再見的日子,太太可要珍重自個兒……老奴……老奴真是……”說著哽咽。
宋姨媽卻先撐不住了,嗚嗚哭了起來。
香蘭站在門外窗戶向里偷看,心中暗道:“這郭媽媽真真兒是個能人,簡直就是掐住了太太死穴,又會哭又會說,若是三言兩語勸得太太心軟可就糟了。”皺著眉想一回,輕手輕腳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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