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紛紛的庭院之中。
林南軒與幾個后輩默默坐在一片空地之上。
沒有一個人說話。
萬國泰、江水寒、真田龍彥、夏侯清楓、如花……
四周悲秋的美景,蕭瑟卻又凄美。
但眾人無心觀賞。
不僅僅是沈江平的死,還有明日的重陽節之戰。
眼前的這些年輕人,沒有人知道,明天的這個時候,自己會是生,還是死……
氣氛壓抑而沉重,林南軒忽然覺得自己應該干點什么,不能只是這么坐著。否則腦海里立即會涌上滔天的恨意。
作為凌云宮的宮主,與江湖上絕大多數的武林強者都有所交際,但從內心深處令他敬佩的,沈江平絕對是其中之一。
其他人或許在武學上有所成就,但沈江平最令人佩服的,就是他的俠義之心。
那是一個純粹的人,純粹的讓人覺得糊涂,癡傻。
想到這里,林南軒突然忍不住笑了。
秋風中的一個笑聲,顯得如此突兀,眾人詫異地看了過來。
林南軒笑容依舊,淡淡道:“嘿……突然想起一些往事,是我跟老沈相識時候的事……”
萬國泰放下被他擦了無數遍的大刀,好奇問道:“您與沈大俠是舊相識嗎?”
林南軒點了點頭,道:“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們都還年輕,我還不是凌云宮之主,而沈江平也不是日后聞名江湖、俠義滿天下的天絕高手。他剛剛突破先天,江湖上不過小有名氣,但他一人一劍,蕩平了為禍江南的‘十八人狼’,招惹了背后的黑道巨擘‘江南十八水寨’。”
精彩的江湖往事,總是能勾起眾人的興趣。
見所有人的目光都掃了過來,林南軒緩緩道:“事情起因很簡單。只因十八人狼劫了一筆買賣,卻殺了貨主一家,連三歲的小孩都沒放過。”
“沈大俠與那家貨主是舊識?”
“不是。”
“那家貨主是白道中人?”
“不是。”
“那定是這家人頗多善舉,名聲在外。”
“都不是。”林南軒緩緩道:“那貨主一家只是尋常百姓,沒什么善舉,但還算公平,只是尋常的百姓。沈江平聽都沒聽過這家人的名字,對方也沒有什么靠山,原本‘十八人狼’以為又會是一樁無人問津的普通案件,這種事,連朝廷捕快都懶得管。但沈江平就管了。”
眾人聆聽,林南軒繼續道:“作為凌云宮的傳人,我知道,在這個江湖上,不知多少少年天才就因為出道時招惹了不該惹的勢力,而在一飛沖天之前,便已隕落江湖。那時候我就想,這又是個剛出道的愣頭青,想揚名立萬也不懂得辦法,橫沖直撞,這下子肯定活不長了。”
眾人當然知道沈江平活了下來,但林南軒說的不錯,為了出名,搭上自己的性命,委實不值。
林南軒繼續道:“但我委實好奇這是個什么樣的人,又因為距離很近,便見了他一面,簡單地說了說話。”
如花恍然大悟,道:“噢,定是前輩出手,幫著沈江平度過了難關。”
“沒有。”林南軒緩緩道:“這樣的江湖恩怨太多了,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凌云宮雖是江湖中的超然大派,但也沒有達到逢事必管的地步。沈江平干掉了一個歸虛高手,自己重傷瀕死,被一個叫花婉情的女人救了……”
眾人齊齊恍然。
江水寒知道一些沈江平和花婉情的往事,但他更對別的消息感興趣,急問道:“那一次前輩與沈大俠見面,聊了什么?”
林南軒笑道:“我問他,得罪了黑道巨擘,被人追殺,怕不怕死。”
“他怎么回答?”眾人好奇。
“那時他沒有一絲少年的意氣風發,也沒有知悉消息之后的擔驚受怕,他很坦然,也很冷靜,他問——”林南軒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江湖到底是什么?難道只是一個爭名奪利的所在嗎?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就太失望了。”
“我沒什么力量和野心,也沒有揚名立萬的想法,有的只是一條命一柄劍。”
“但我相信,江湖是個可以有正義的地方。”
“因為我就在江湖中,我就是江湖的一部分。”
“我拼命,為的就是一點公義、一點道理、一點良知。”
“我相信,跟我一樣的人,大有人在,我又何須怕敗怕死?”
“我無所求,只求盡心盡力,就算死又能何妨?”
“我只希望有朝一日,別人提及我死的時候,會去說,這個人,這個叫沈江平的家伙,是為了公義、道理和良知而死的……這便足夠了。”
林南軒緩緩的敘述,帶給眾人的震撼卻是無以復加。
林南軒說的平淡,顯然當時沈江平也是如此淡淡地敘說,平淡之中,帶著沉重的誓言。
那就是沈江平的“武道”。
是他存在的根本,他的俠義之心。
“這個世道,聰明人太多。”林南軒搖頭笑了笑,道:“很多人都是千般算計,萬般籌謀。能有幾個人像沈兄一樣,只是為了一點點的公義、道理和良知而拔劍?”
江水寒嘆了口氣,道:“其實自古以來,成大事的都是像沈大俠這樣純粹的人。聰明人都怕死,因為他們覺得自己的性命很重要,活下來可以日后做大事。嘁,這些人一直前怕狼后怕虎,缺少那股奮勇直前的狠勁,殊不知到頭來也就越發的一事無成。世上庸碌之輩,大多如此。”
“是啊,可惜,像沈江平這樣純粹的傻子,江湖上怕是不存在了。”
“不,林前輩。這樣的人還會存在的。”萬國泰憨厚的臉孔現出一片潮紅,鄭重道:“我們兄弟沒什么本事,但也一定會把沈大俠的這條路,一直走下去的。”
“聽說了嗎?‘清江俠隱’沈江平原來之前沒死,但這次卻讓人堵在了家里,全家上下死個干凈!”
“不是說,有個閨女沒死么?”
“對我也聽說有個丫頭沒死,還是被魔門的人救走的。”
“哎呀呀,想不到聞名天下的白道大俠,竟然是魔門的妖人。”
“這個世道……唉。”
“小點聲,都不要命了?現在魔門多猖狂,明天就是重陽節了,祈禱李慕禪大俠能扭轉乾坤吧。”
洛都城內的大小酒館,都在對昨夜的劇變議論紛紛。
燕絕翎眉頭緊皺,自己已經躲到一個偏僻的小酒館,想不到還有這么多人叨擾,只是對方所說的話,讓他面色更加不虞。
對面的弦月善解人意,身子往前湊了湊,道:“你不喜歡,我們就換一家。”
“不必。”
“可你生氣了。”弦月道。在她的印象中,燕絕翎絕世冷靜,很少能有事情觸動他的憤怒神經。憑生只見過他激動兩次,一次是見自己,一次是父親在他身邊亡故。
燕絕翎放下筷子,淡淡道:“沈江平是家父好友。更是令我尊敬的前輩。”
“希望楚兒妹妹無事。”弦月有些擔心地道。
燕絕翎冷冷一笑,道:“孔雀出手救人,再想把人奪走,只怕就得羅破敵出手了。”
弦月神色黯然,垂首不語。
這時,距離他們二人不遠的桌子上,一名客人拍了拍桌子,高喊結賬。
本是極為普通尋常的事情,但弦月一見到桌面上碗筷的擺放方式,頓時身心一顫,眼底露出糾結之色,連忙低頭掩飾。
燕絕翎不動聲色,淡然道:“你若想去,便去吧。”
魔門的暗號,果然逃不過他的法眼。
“我不。”弦月心下一橫,做出決定道:“我說了,這輩子跟著你。師門的事,我絕不再碰。我不想像花前輩那樣,因為這件事與你分隔,更不想你受到連累。”
“你想好了?”燕絕翎眼中散發熾烈的感情。
“想好了。”弦月同樣堅定。
“不后悔?”
“絕不后悔。”
“好。”燕絕翎緊緊握住了對方的柔荑,鄭重道:“只要你我真心想對,我決不允許有人傷害到你,不管是白道、黑道、魔門、邪教,甚或是親朋好友,但凡敢傷害你的,必以血相見。”
弦月大為感動,反握住燕絕翎的手。
原本她也沒有這么大的決心,但花婉情的往事對她觸動極大,如果自己不與師門斷開聯系,哪怕與燕絕翎退隱江湖,有朝一日都有可能被那些白道人士用這借口將燕絕翎殺死,甚至連累很多人。
一道身影倏然從窗外射了進來,落在座位上。
竟然是真實面貌的葉清玄。
目光從燕絕翎臉上轉到弦月身上,再又轉向燕絕翎,葉清玄沉聲道:“我想請弦月姑娘幫個忙……”
“辦不到!”
燕絕翎連聽都不想聽,倏然起身,拉著弦月便走。
“絕翎?”弦月大為詫異,怎么燕大哥會如此生氣?
燕絕翎不是傻子,葉清玄不說請他幫忙,那就絕不是殺人,而弦月唯一能幫忙的事,便只有一件,便是她魔門月宗圣女的身份。
葉清玄一把拉住燕絕翎的衣袖,緩緩道:“事關天下……”
“天下關我屁事,正義又與我何干。”燕絕翎冷聲道:“葉清玄,我可以拼命,只因你是我朋友。但你不能利用弦月,更不能置她于險地。否則朋友也沒得做。你放手,否則我對你不客氣。”
這一剎那,弦月瞬間明白了葉清玄的想法。
利用自己月宗圣女的身份展開反擊。
葉清玄微微一嘆,松開了燕絕翎空蕩的左衣袖,看著二人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