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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會寧府,浣衣院。
浣衣院位于會寧金皇城內,距皇宮干元殿不足五百步,它是一片新修成的土木建筑群,由數十間土木房構成。浣衣院四周圍有一道比人略高的土質圍墻,將浣衣院與外界隔絕開來。院內每三四間小屋組成一個相對的小院,每個相對的小院周圍,都用混同江邊特有的一種高大粗壯的蘆葦桿圍住。
看上去,不象在皇宮,倒象是后世普通的四合院,甚至比四合院還不如。這其實也不奇怪,金國上廄在十多年前,也不過是一個相對寬大結實一點的土圍子,比之宋國普通一州尚者不如。還是現任金主吳乞買,以龍臀挨了一頓板子的代價,糜費巨資,這才建起了一座有點模樣皇宮。以金人的眼界,加上建國初期的節簡,自然弄不出像樣的、足以匹配“皇宮”這個稱號的建筑來。
浣衣院,歷代王朝的皇宮,都少不了這么一個機構,將宮中遭貶罰的宮女,發配至此,干洗掃粗使雜活,如唐朝的掖庭宮,宋朝的浣衣宮便是此類。
金國雖是蠻夷,但一切規制卻是仿遼國,而遼國在滅國前,早已高度漢化了。所以,中原王朝皇宮中有的建筑,金國也有。不過,在金國,浣衣院除了原有的職能外,還有著另一層特殊含義——金國皇宮宴飲時,高級陪酒女集散地。
在這一個個的小院內,分隔為南北兩個區。分別住著南(宋)、北(遼)兩朝后宮。每間小屋住兩名后妃、帝姬或宮嬪。這樣,一個相對的小院里,就住有十來名后妃、帝姬和宮嬪,由兩名地位低下的宮女負責她們的日常起居。當然,這種待遇也將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嬪妃們人老珠黃而有所下降。
浣衣院大門前駐有一隊金兵,任何人出入浣衣院。都要憑他們發放的一種特殊的腰牌,浣衣院內則由一些女真老年婦女管理。
金國皇宮每每有宴飲時,就派出內官,到這浣衣院來挑選一部分前朝宮嬪,到席前執壺獻舞。若被某個重臣看中,或吳乞買垂青。便被賜出宮中,或侍奉金主——當然,完事了還會被打發回浣衣院,繼續白天干活,晚上被活活干的命運。
這些前朝的宮廷貴婦及宗室女,已經淪落到比之青樓妓女都不如的地步。
無論是遼國宮婦,還是宋國貴女。亡國之人,只能忍辱偷生。
清晨,浣衣院南區西側最偏僻的一間院子,趙瑚兒打著哈欠,端著木桶出門打水。如果讓天樞城或長安皇宮內的帝姬嬪妃們,看到眼前這個粗衣木簪,發絲枯干,臉色臘黃。面皮微微浮腫的女子,絕不會相信,她就是道君皇帝之女——成德帝姬趙瑚兒。
趙瑚兒,靖康之變時十八歲,初嫁向子房,新婚不過三月,就被金人擄至上京。沒入浣衣院。三年過去了,飽受摧殘的趙瑚兒,雖然不過二十出頭,但看上去已似終歲操勞的婦人。
院子的井邊。已有一小娘在打水,一抬頭,紅樸樸的小臉綻開了花:“十六姐,早啊!”
“啊!是賽月啊,起得這么早”
“嗯,嬤嬤說,今日的活很多呢。”
看到這張剛剛長開的秀氣臉蛋,還有那雙完全與嫩臉不相配的粗糙小手,趙瑚兒瓊鼻一酸,險些掉下淚來——這可是自己親妹,堂堂大宋華福帝姬啊!自九歲時與眾姐妹一道,被擄至金國,一同沒入浣衣院。除了因年幼,幸運躲過糟蹋之外,其他重活,干得一點也不比諸姐妹少,她還是個幼女啊!
“來,賽月,十六姐幫你打水,你梳洗完后緊吃點東西吧。別又象上回那般,饃都來不及咬兩口,就被叫去侍候那位娘娘,結果渾身發軟,打翻茶盞被責罰……”
“是了,是了,小妹這就去……”
趙瑚兒剛自井邊打了一桶水,便見到一肥壯的女真老婦,手拿牌子入內,在院子里轉了一圈,連嚷幾聲:“趙巧云!趙佛保!陳嬌子!”
趙瑚兒淡淡道:“蘇力嬤嬤,不需費心叫了,她們幾個,昨晚被召入宮侍奉諸王了。”
女真老婦白多黑少的眼珠子惡狠狠盯住她,嘴里嘣出一句:“還是天之驕女、大宋帝姬呢,幾年下來,就這樣模樣我看,你這一世就只能老死在這院子里,再休想得到哪位大人垂青賜出!”
趙瑚兒握著木桶的手掌背鼓起一陣青筋,低垂著頭,掩飾眼中的怒火:“不勞嬤嬤操心,瑚兒的命,但憑天注定。”
女真老婦正想再刺幾句,卻見趙賽月蹦跳著出來:“十六姐,我走了……啊,蘇力嬤嬤。”
趙賽月吐吐小舌頭,正想從女真老婦身邊繞過……
“站住!”女真老婦似乎像發現新寶物一般,眼泡子發亮,上下打量趙賽月一番。
趙賽月九歲時入浣衣院,迄今三年,已長成一十二、三歲的豆蔻少女。布衣粗裙,掩不住天生麗姿,臉雖幼嫩,卻已長開,不出一兩年,又是一美人胚子。
“桀桀桀桀!”女真老婦發出如薩滿巫師般地怪笑,“好小娘,一眨眼,小女童就變仙女了……好,今日便是你了!”說罷,粗蘿卜一般的肥手抓向趙賽月。
趙賽月花容失色:“十六姐……”
趙瑚兒慌忙扔下木桶,搶上幾步,擋在趙賽月身前,滿面驚惶:“蘇力嬤嬤,你要干什么”
女真老婦冷笑:“斜保郎君剛收了撻懶都統(完顏昌)的一房侍妾,卻被國相勒令交出,斜保郎君心下郁悶,命管事從浣衣院遣一宋國宗室前去侍奉……怎么著你這賤人還要攔阻不成”
寶山大王完顏斜保國相幼子趙瑚兒臉色一陣蒼白,她早年也曾被這禽獸糟蹋過。知道此君有虐人的嗜好,便是成年女子也消受不起,更何況是未經人事的少女 “滾開吧你!”女真老婦惡狠狠地用棒槌似的粗臂,將趙瑚兒撥跌到一邊,老鷹抓小一雞一般,抓纂身篩糠,淚流滿面的趙賽月。
“蘇力嬤嬤。求你……讓我來代替幼妹吧她還小……”趙瑚兒不顧一切,膝行而前,淚和塵泥,抱住女真老婦的粗腿。
“你好生對著那桶水照一照自家尊容吧!莫說是斜保郎君,便是等在宮外的國相家管事,也無興致多瞧你一眼。哼!”女真老婦手足有力。一手扯著眼淚汪汪的趙賽月,肥臀一擰,粗腿一抖,就將趙瑚兒紙片也似地甩飛出去,掙扎難起。
“十六姐——”趙賽月尖叫著,拚命踢打,卻被老婦粗臂箍得動彈不得。情急之下,狠狠咬了粗臂一口。
“你這小賤蹄子!”女真老婦痛極松手,驚怒交集。
“十六姐!”
“賽月!”
姐妹二人抱頭痛哭。
女真老婦顯然怒極,左右環顧,沒找到趁手之物,索性拎起趙瑚兒那裝滿水的木桶,高高舉起,便欲砸向趙瑚兒——這木桶加水。少說也有二十斤,一旦砸實了,以趙瑚兒的弱軀,不死也要臥床數月……
嘭!木桶爆碎,卻沒砸中任何人,而是在女真老婦高高舉起時,被一重物從后面一擊而碎。水淋了女真老婦一頭一身,猶如落湯雞一般。
女真老婦發出殺豬似地尖叫,怒不可遏地轉身,卷起地衣袖。就想抽人。但沒沖出幾步,就頓住了,尖叫聲也戛然而止,仿佛被捏住脖子的雞。
地上跌落一柄六七斤重的骨朵,顯然正是此物器被人擲出,擊碎木桶。而擲出此物器的人,是一名年約三旬,目光銳利,留著八字卷須,衣著華貴的女真人。
女真老婦又驚又怒:“你是何人竟敢闖入浣衣院,莫不知無腰牌擅闖,乃是棒殺之罪么”
來人淡淡一笑:“要腰牌么,我這倒有一個,你要不要看看”說罷從腰間錦囊取出一塊銀牌,向老婦亮了亮。
女真老婦那張大餅子臉,一下縮成包子,膝蓋一軟,險些跪下。她在宮中執役,焉能不識此牌此乃干元殿的專用提人牌,至少要宿衛領班才有資格持有使用。
“貴、貴人……”女真老婦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漬,一臉諂媚,“不知貴人有何事要老婦效勞”
來人厭惡地將目光偏過一邊:“本使奉皇命提調浣衣院之宋國宗室女,所需二十二人,你速將各女銘牌呈上,由本使甄選——這兩位浣衣宮女是何身份”
女真老婦吃吃道:“她們、她們是……”
趙瑚兒扶住趙賽月,緩緩站起,掠了一下鬢邊發絲,從容自報家門:“成德帝姬趙瑚兒、華福帝姬趙賽月!”
來人目光縮成一束,點點頭:“很好,你二人入選了。”
當趙瑚兒與趙賽月互相扶持,蹣跚步出庭院深深的浣衣院兩進大門之時,門外的情景,令二帝姬震驚得無以復加——一輛輛裝飾華麗的大車,車簾掀起,可見車內坐著一個個衣著鮮亮的女子,這些女子,她們竟大半認識。
七姐榮德帝姬趙金奴(完顏昌之妾,時年二十九歲)、十七妹顯德帝姬趙巧云(二十一歲)、二十二妹永福帝姬趙佛保(二十歲)、二十九妹和福帝姬趙金珠(十六歲)、三十妹令福帝姬趙金印(十四歲)、甚至還包括最幼的純福帝姬趙金鈴(八歲)。
此外,還有許多昔日道君皇帝與淵圣皇帝的嬪妃宮娥,光是二帝姬認識的,就有申觀音、金秋月、朱素輝、左寶琴、李珠媛、蕭金奴、程云仙、高曉云、曹柔、周鏡秋、徐散花……等等。
據趙瑚兒所知,這些昔日的嬪妃宮娥,被擄至上京后,或被金國各大王、郎君、貴人瓜分,或沒入浣衣院,專事皇宮宴飲時侍奉金國主與朝臣。不少人甚至有好幾年沒見過面了,形貌大變,若非是親姊妹,幾乎認不出來。
一見趙瑚兒與趙賽月,趙金奴等姐妹好半天才認出來——一個由小女孩長成少女,一個由少女被折磨成黃臉婦人,如何令人不唏噓眾姐妹抱成一團,哭成一片。
適才那女真來使抖開手中馬鞭,啪地抽在地上,尖厲的脆響,令人心頭驚悚一縮,現場哭聲頓止,顫栗地看向那人。
女真來使洪聲道:“我乃烏陵思謀,即將作為副使,隨右宣徽使蕭公仲恭,出使天樞城——你們大概不知天樞城是何所在。我來告訴你們,天樞主城目前已移至長安。天樞勢力之主,便是你們的淵圣皇后!是她要求,將你們遣返回宋境的——也就是說,你們即將返回故土!”
回家返回大宋故土淵圣皇后的要求 所有被擄女人們,驚呆了!場面死一般沉寂。
烏陵思謀這番實話實說,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當年金軍滅北宋,俘虜近萬名宋人女子北上,途中非自然死亡的近一半。許多女子都是因悲切過度、旅途傷身、水土不服等等因素,大量死亡。到達目的地上京之后,不足一半存活。
這前車之鑒,不可不防。這一次,要將多達千人的被擄故宋官員及其家眷,加上宗室貴女,一并送還天樞。必須要讓這些人明白,她(他)們是回家的,要高高興興的,以最愉悅的心情出發,最好一個都不要死于途中,名單上有多少人,到時一個不少的交還最好。
烏陵思謀不敢想像,如果途中出現大量死人,人數與名單嚴重不符,對方會不會一怒而殺使扣使。
場面平靜良久,才有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道:“你說的……是真的嗎皇嫂真的要接我們回家”
說話之人,正是趙賽月。
烏陵思謀面色肅然:“我烏陵思謀若有半句虛言,愿受天神百殛而死!”
在金國生存了近四年的女人們,非但每一個人都聽得懂女真語,更了解不少女真人習俗,知道這是一個很毒的誓言,一旦說出,絕無虛假。
“回家了!真的回家了!”
浣衣院大門外,一片歡騰,泣不成聲。襯托著看守大門的金兵與管理院事的女真老婦人們,臉色灰灰的,好似斗敗了的草雞。
趙賽月緊緊擁抱著趙瑚兒,臉與臉相貼,淚與淚交融:“十六姐……你在想什么”
趙瑚兒眼睫輕輕一眨,淚墜塵埃:“我在想,自今日始,我們,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