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墻下慘烈的一幕,盡收狄烈眼底,以他經年征戰的堅強心臟,也不禁一陣痙攣。冷兵器時代的攻城戰,果然夠殘酷,這還不是自己麾下的士兵,只俘虜而已,那慘烈之狀,就已令人頭皮發炸了。看來,以后還是要爭取多打野戰、浪戰,盡量避免強攻城池。
五輛挖洞車,只有三輛完好推到城墻下,其余兩輛在過護城壕時,均被拋石與巨箭擊毀。
所謂挖洞車,當然不是說車能挖洞,而是能給挖掘軍兵提供良好保護,使之免遭水火石矢的打擊。車輛形如屋,人字形的屋頂木厚如拳,車內以八根水桶粗木樁為支架支撐,車外鋪生牛皮,抹生石灰,還有河底淤泥。厚厚數層,水火不侵,石矢無用,甚至重達數百斤的擂木砸下,也只讓車頂裂開一隙,未能摧毀。
金軍俘虜只在這個時候,才有存活掘墻的可能——先前那一批為搶時間,跑得太快,結果全隊覆沒。
挖洞車空間不大,頂多罩得住十數人,所以大多數俘虜都是等在百丈之外,手持工具旁牌,等候替補。什么時候替補?當然是前一撥人死光的時候!
挖洞車畢竟是木車,不是鋼板車,其抗壓抗砸力是有限的,能頂得住一刻,未必能頂得住兩刻,頂得住兩刻,未必能頂得住半個時辰……很快,第一輛挖洞車在守城方將三根檑木捆在一組,懸吊下墜的恐怖重力下。轟然崩塌,車內的金軍俘虜盡數壓成肉糜。
另外兩輛挖洞車,也先后被如法炮制擊毀。
但是,就在這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里,兩個五尺深、三尺寬的洞穴已挖成。雖然沒達到天誅軍的尺碼要求,但至少可以安全地躲藏在洞穴深挖拓寬了。
到了這個時候,防守方的守城器具已失去作用,只能動用人力了。金軍當即令數十軍卒縋繩而下,以刀斧擊殺挖洞金軍俘虜。
要說個人技戰術及搏殺經驗,這些金軍俘虜卻是強過守城軍卒。只是礙于手里除了旁牌。沒有別的武器,加之人少,眨眼便被殺了個干凈。
狄烈二話不說,立即給下一批金軍俘虜配上手刀木槍。百余武裝俘虜。冒著滿空石矢。穿過打擊區時。已倒下一半,沖過護城壕時,又倒下一半。最后能成功沖進洞穴的,不過十余人。
就這十余人,分工合作,一半在里邊挖掘,一半持刀牌木槍頂在洞口。金軍雖多,但洞口狹窄,人力優勢根本發揮不出來。等他們耗費時辰,終于擊殺守洞俘虜,沖入洞穴內時,才驚駭發覺,就這不到一個時辰的功夫,已挖出兩個丈余寬深的大洞……
“爆破口挖掘成了,讓爆破都上。”狄烈無需聽偵查回報,他看得比誰都清楚,直接下達爆破命令。在分秒必爭的戰場,指揮者反應越快,戰爭的天平就越向其傾斜。不得不說,瞄準鏡在這里發揮了重要作用。
當準備妥當的爆破營奉命出動時,狄烈才隨口問了一句:“還剩下多少俘虜?”
一位參謀過去統計了一下,回報道:“稟軍主,尚余三十人。”
“讓他們打包食物走人,能帶多少算多少,去吧。”
過不多一會,那參謀又跑回來,氣喘吁吁:“軍主,有十六個俘虜想留下,如何處理?”
狄烈又拿起了瞄準鏡,后也不回,隨口指示:“交給隨軍情報司人員甄別處理,沒問題的留下,有問題的處理。”
不止狄烈如此專注,天誅諸將,同樣聚清匯神。因為,長安攻堅,已經到了最緊要關頭,爆破都,上陣了。
十五名爆破手,混雜在近百名輔兵當中,推著五輛挖洞車,向城墻沖鋒。
挖洞車?為什么還是挖洞車?
事實上,應當稱之為爆破車,只是披著挖洞車的皮,麻痹金軍而已。
在五輛“挖洞車”的中間兩輛,各裝三千斤炸藥,合計六千斤當量。前后三輛挖洞車,只是用來吸引金軍的火力,純屬誘餌,中間兩輛,才是真正的殺手锏。
這兩輛表面上看似普通的挖洞車,進到內部就會發現堆滿炸藥,密密實實,全部用油布包裹結實,所有炸藥包的導火索分節絞連,最后形成一個總藥捻(象掛鞭炮一樣),同樣用油布套裹。車內沒有粗大的支撐架,頂部卻有一層鐵皮——這是為了防止被意外擊破,有火種掉進來。
這樣的爆破車,是禁不住檑木幾下擲砸的,所以要確保安全塞入那兩個大洞,不光要有誘餌,還得有火力掩護。
能夠提供百步火力掩護的,只有飛彈器,但金軍那邊,也有兩樣可攻擊百步目標的遠程武器:五梢炮與雙弓床弩。
對于五梢炮,狄烈自動忽略。這玩意費時費力,而且還沒法轉向,只要將飛彈器移動到其拋擊死角,它就只能干瞪眼。五梢炮的攻擊方向與位置都是固定的,主要是用來打擊大面積鋪開的攻城軍隊,哪可能追擊得了十幾二十架不過板車大小的飛彈器?
雙弓床弩就好使多了,起碼能自由轉向,追鎖目標。但雙弓床弩也有個問題,它不是拋射,而是平射。
當平射的巨弩對上拋射的飛彈器,誰會贏呢?決定勝負的砝碼,只需要在二者中間隔一道障礙物。
這個障礙物,就是戰車!
根據五梢炮先前的打擊范圍,選取一個死角,避開金軍的大型拋石器具;在距離城墻八十步左右,一字排開二十輛塞滿土包的鐵板戰車,車后就是二十架飛彈器。當天誅軍戰士推著五輛真真假假的挖洞車一開始沖鋒,飛彈器立即發威。
黃河一戰。飛彈器與霹靂彈的名氣,早已隨著敗軍傳開,那鋪天蓋地的轟炸,在所有見過及未見過的金軍心里投下了濃重的陰影。當那破空而至的霹靂彈落到城頭時,不等爆炸,金軍就亂成一團。二十顆三斤顆一爆,城頭就空了一半,雙弓床弩旁的七八個操弩手,也連滾帶爬不知跑哪去了……
火力掩護持續了足足一炷香,在這其間。金軍的反擊微弱得不值一提:就射下那么十幾支箭、幾支標槍。傷到幾名推車的輔兵。一直到天誅軍兵齊聲吶喊著,將兩輛爆破車猛塞進城墻洞里,城頭的金軍也未能拋下沸水滾油。倒是在稍遠些的東城頭,一塊突出的馬面矩形臺上。幾名金軍操作著一架威力更大的三弓床弩。朝飛彈器陣地射出了一支堪比長槍大小的“一槍三劍箭”。
巨鏟狀的三棱刃鐵鏃。直接穿透鐵板加厚木所制之戰車,深深扎入車內土包中,強勁的沖擊力。震得整輛戰車向內傾斜了三十度,然后重重跌回原位,哐鐺大響。
這一下可捅了馬蜂窩,至少有八架飛彈器紛紛轉向,瞄準了那架三弓床弩……一通轟炸下來,三弓床弩癱瘓——三斤霹靂彈威力有限,當然無法炸毀床弩這種巨型器具,但是,亂飛的彈片,卻足以切割斷弩弓的絞弦……
爆破車成功塞入墻洞,推車的輔兵立刻舉著旁牌撤離,只留下四名爆破手。
爆破手們貼著土壁,頂著簌簌而下的沙石泥灰,重新檢查了一遍藥捻子,確定無誤后,打著火鐮……
當爆破手們連滾帶爬從城洞里沖出,縱身跳入壕溝的淤泥里時,飛彈器攻勢,也戛然而止。
戰場在這一刻變成異常安靜,城頭上那若有若無的哀鳴,反而更襯映著那種死寂,令人莫名心悸。
在這安靜中,城頭的金軍在各級軍將的驅趕下,慢慢聚攏回來。但卻有一人往后退——高勇,這令人不安的寂靜,令他想起昨夜那聲驚雷,多年沙場征戰磨礪出的直覺,讓他生出一種“此地危險,當速離”的念頭……
就在這一瞬間,高勇的耳膜突然被一陣前所未聞的巨大轟鳴震破,整個城墻仿佛在翻轉,他也身不由己隨著這怪異的翻轉一路翻滾,從城頭的走馬道一直滾到城下……
高勇沒有看到,但許多在東、南城段守衛的金兵,以及默立于城下的天誅軍,都看到了那駭人的一幕。
與高勇一樣,沒能看到這難得一見景象的,還有猬集在長安城頭東南角的五、六百金兵——他們在火光中化成焦尸、在氣浪中飛向四面八方、在漫天碎片中千創百孔、在鋪天蓋地的沙塵中深深掩埋……
六千斤炸藥,安放在一個裂隙縱橫的城墻薄弱處,幾乎同時爆炸,效果驚人:沙石沖天、門樓崩塌、城墻傾倒、人物俱陷。崩塌的城墻泥石,在原城墻的兩邊,堆成了兩個長長的斜坡,足以令一支軍隊攀登而上。
爆炸的沖擊波剛剛平息,漫空飛塵尚未落定,天誅軍中軍鼓聲已經震撼擂響,早已列陣待命的三波攻城軍隊共計三千沖鋒隊,在鼓聲中振奮起來,齊齊發出熱血亢奮地吼叫。首批千人甲士,以刀擊牌、以槍敲甲,和著漸漸加速的腳步,踩著深陷腳踝的浮土,費力而義無反顧地沖上城頭。
而此時,城頭東南角位置的金兵,十之八、九已尸骨無存;稍遠些的金兵一個個還在頭昏腦脹,爬起來又跌倒,跌倒的干脆躺倒;而更遠處的金兵,雖然未受波及,雖然拼命想沖過來堵缺口,但是,他們的距離,實在太遠了……
長安,京兆府衙,正堂。
完顏婁室一身戎裝,仰靠在座椅上,閃亮的盔甲,與他的一臉死灰暗色,形成極其鮮明的對比。聽到城外一聲緊過一聲爆炸,完顏婁室面無表情,只有一雙幽深的眼睛,痛苦之意,越來越滲透。
當那最強一爆傳來,整個府衙一片混亂,屋頂灰塵簌簌下落,完顏婁室眼睛一眨不眨,宛如雕像。
堂外傳來沉重如莽牛的腳步與甲葉摩擦聲,熟悉的步履與不經通報徑直闖入的架勢,不用看就知道。只能是一個人。
“斡里衍,該死的天誅軍,他們的霹靂火雷實在太厲害了!外城,失守了。”斡魯一進屋,直接就將頭盔哐地摔在地上,露出锃光瓦亮的禿頂,目光噴火。
完顏婁室的聲音宛若從古井里傳出,幽深飄渺:“天誅軍雷火之器,非但能大量殺傷性命,更有摧城破寨之威。這是我們萬萬沒想到的。令我百思不解的是。天誅軍既有如此利器,為何在攻太原時不使用?否則我等也可早做預防。”
“如今還說這個有何用。”斡魯氣咻咻道,“天誅軍又在挖內城墻了,他們的拋彈器。在百步之外就足以將我城頭之軍兵弩機壓制得死死的。這些該死的老鼠。我們根本擋不住他們刨洞啊!”
“一日渡河。一日破城……嘿嘿,狄烈,真是好手段啊!”完顏婁室喉嚨里發出笑聲。但橘皮臉卻無半分笑意,“斡魯,計劃要改變了,長安守不住,撤吧。”
“撤?只守一日就撤?”
“守得住,一年不嫌短;守不住,半日也嫌多。”完顏婁室斷然道,“天誅軍攻占長安后,下一步,必定四下出擊,占領整個永興軍路。斡魯,你必須率軍向東退到商州,與東北面之洛陽形成犄角之勢,或可稍稍遏止天誅軍勢頭。”
“好,那就撤往商州。”斡魯也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果敢戰將,“我帶烏魯撒拔的騎軍走,步軍要斷后守城,而且也跟不上騎軍速度,只能丟棄了。反正不是簽軍就是新降宋軍,棄之無礙。斡里衍,你身體不行,先走,我會讓我的合扎隊護送你出城。”
完顏婁室淡然搖頭:“我近日有感,天神在召喚我,我到不了商州了。”
“斡里衍……”斡魯失驚,身體陡然變僵。
“見到完顏家的二位郎君,請一定告知他們,我女真人的真正大敵,不在南朝,不是宋主,而是——狄烈!天誅軍!”完顏婁室長長吐出一口氣,“在我去見天神之前,我還想見一個人,請讓我了卻這樁心愿吧……”
斡魯終于揮淚離開,門外的守衛也一個個離去,只有一個被捆成棕子的中年通譯,蜷縮在角落,瑟瑟發抖,根本不敢看向那披甲僵尸一樣的婁室半眼。
遠遠近近地爆炸聲時高時低,聲音漸漸斷絕,堂外日影西斜,天空流云變幻……終于,堂外傳來一陣紛亂雜踏的腳步聲,然后,所有聲音突然消失。不一會,大門推開,一個披著霞光的人影走進來,地上投著長長的斜影,安靜而詭異。
完顏婁室像隨時要斷氣的聲音響起:“我……是完顏婁室,請天誅軍主……狄烈……前來一晤……”說完之后,一指那角落里的通譯。后者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翻譯著,因為恐慌抽咽,那種斷斷續續的語氣,竟也分毫不差地學出來。
來人卻用女真語回答:“我就是狄烈!”說罷同樣抬手一指,身后立即涌出數名士兵,將角落里的通譯拉了出去。正堂之內,只剩下兩軍最高指揮官直面而對。
“真想不到,你竟懂我族之語。”看似要斷氣了的完顏婁室,在這一刻,仿佛恢復了活力,臉孔也蒙上一層異彩,“我從沒見過,有宋人的高官,愿意學習我族的語言,狄軍主,你真是個異類。”
狄烈只淡淡回了一句:“毀滅一個民族,從了解開始。”
完顏婁室渾身一震:“你當真如此痛恨我族?”
狄烈輕輕搖頭:“無關感觀,無關好惡。”
“讓我告訴你,一個民族的崛起,必然意味著另一個民族的犧牲——你們女真人的崛起,不就是踩著契丹人、渤海人、宋人的尸骨而得以實現的嗎?”狄烈直視完顏婁室,一字一頓道,“我是漢人,自然要為漢人的崛起而奮斗!女真人既然擋在我的面前,我就一定要將之踩下去!碾碎之!”
完顏婁室原本有很多話要問狄烈,但狄烈此言一出,便令他陷入深深的思考——一個民族的崛起,當真要踩著另一個或幾個民族的尸骨,才能得以實現嗎?
帶著這近乎無解的困惑,完顏婁室一直思考到他再不能思考為止。
是夜,油盡燈枯的金西路軍統帥完顏婁室,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