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生是好?!
從留守府回到河陰城,王貴與徐慶當即進入自家后院,關上大門,就陷入糾結當中。
“李固渡,李固渡……”徐慶不斷叨念,拳頭也象打拍子似地捶著桌子。
王貴則低頭坐在椅子上,手肘壓著桌沿,一直用拇、食二指捏著眉尖,神情苦腦。
“怎生是好?王六郎,你是同統制,岳大哥不在,眼下前軍都歸你管,你倒是拿個主意啊!”徐慶實在不知怎么破,讓他與金人干仗,二話不說,操刀就上,可就是這等腌臜事,卻愁死英雄漢。干脆把難題全推到王貴身上,反正二人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無論王貴作出的是怎樣的決定,身為副手加同鄉的徐慶,都只能選擇支持。
“唉!若鵬舉在就好了,這等窩心事,讓他頭疼去。”王貴長嘆,仰靠在椅背上,茫然盯著空中虛無某一點,喃喃自語,“決河東流,以阻金軍,計是好計,但后果堪虞……能不能干?能不能干?鵬舉,你若在此,會怎樣做?”
“萬萬不可!”
房門嘭一下推開,一個未戴頭盔,梳著高髻,身著朱漆襖甲的年輕英挺將領,裹著一股寒風倏然出現在門前。
“張景仁!”王貴與徐慶齊聲驚呼。
年輕將領抱拳道:“正是張憲。”
王貴大怒:“官長議事,你小小副統領竟敢擅闖!好大的膽子,莫不是要吃軍法?衛兵!本統制是如何交待的?何故隨意放人入內?莫不是也想一起吃軍法!”
站崗的衛兵隊長慌忙跪下:“俺本不想放張副統領入內,只是張副統領手持岳統制書信——同統制屢屢交待,但有岳統制書信到來,不管何等要事,須立即稟報。因此……”
“什么?岳大哥來信了?快快拿來!”徐慶一下叫嚷起來,打斷了王貴的發威。
王貴張了張嘴,也沒話好說,壞心情也被岳飛來信沖淡不少,揮手示意衛兵隊長退下。然后招手讓張憲入內——杜留守再三嚴令,在開掘之前,不可讓第三人知曉,更不得亂傳,違者軍法從事。既然此事被這個張憲知道了,只能招其入內一同相商。張憲此人,此前不過一小校耳,但岳大哥對其倒是頗為看重,認為此人是個將才,只是一直沒機會展露而已。反正也沒主意,就聽聽他的意見,三個人商量事,總好過兩個人。
當然,首先得看書信。
徐慶識字不多,王貴倒念過幾年私塾,因此,書信就由王貴解讀。
“……飛于太原任事,蒙天樞城主不棄,聘為軍校騎戰教官。天誅軍兵精馬壯、器餉充足,人人均有殺賊報國之心,實為我朝不可多得之精兵。飛在太原軍校,日夜所見,甲士勇銳,良駒飽騰,堪稱人如虎馬如龍。有此千騎在手,何敵不可戰!何戰不可勝!”
“……宗相公駕鶴,杜府君凌迫,東京已成泥冇潭。飛幸居于太原,遠離是非,一展所學。二位賢弟當須小心謹慎……”
徐慶聽得眼睛放光,忍不住道:“天誅軍之強悍,當日汴河之上,我等亦是親見;又聞萬勝門前故事……”
王貴干咳兩聲,提醒徐慶。萬勝門之戰,是留守司之恥,東京正、副兩位留守,已就此事發過禁言令,身為留守司軍將,還是少說為妙。
徐慶嘿嘿一笑,停口不言,抹了一把頜下胡子,道:“聽這信中之意,岳大哥是那個樂什么的……”
張憲接口道:“樂不思蜀。”
“啊,對,就是這么個意思。千騎啊!咱們前軍馬匹不過百,僅夠三十騎兵訓練作戰之用。每隔一段時日,還有馬匹因傷病削減,光看著減少,就沒有補充……”徐慶那艷羨之情,溢于言表。
“鵬舉在太原,也算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咱們這些兄弟,也放心了。唉,鵬舉是安心了,咱們的心,卻懸得慌,真想讓他來拿個主意啊!”王貴緩緩放下信件,欣然之色又變沉重起來。
說起這個令人頭痛的問題,徐慶也是用力捶著腦門,一臉痛苦。
“依憲想來,若岳統制在此,也必會堅決反對此等喪心病狂之舉的。”張憲,這個長著一張棱角分明的英挺面容,嘴唇上長著淡淡茸須,剛過弱冠的年輕人,語氣堅定而鏗鏘,“上古水患肆虐,荼毒九州,遂有大禹治水,華夏綿延。此山川大地,綿亙萬載,保我黎民,生息繁衍。天河地流,自有定數,焉能橫加干涉?如今卻為卻敵、阻敵,決河泄流,二位統制難道不知,黃河一決,必是千里澤國,生靈涂炭么?更遑論在此天寒地動之季,中原百姓,縱然不在洪流中溺亡,也會被活生生凍斃。人做此等事,天豈能容你!想出此等人神共憤毒計者,天誅之!”
這一番話,字字鏗鏘,句句尖銳,如鐘鼓轟鳴。震得王貴眼皮直跳,徐慶汗流滿面。
徐慶滿面羞愧:“聽景仁一番話,這缺德事,還真是不能做……六郎,咱們明日再入汴梁,把這差事推了吧。”
王貴苦笑搖頭:“這燙手山芋,杜留守已扔給咱們,再想交還回去,怕是不能了。”
張憲斷然道:“不能推了這差事——就算你們不干,難不成杜留守就不會找別人干?”
王、徐二人訝然看著張憲:“景仁,你適才不是讓咱們別干么?怎地如今又……”
張憲目光閃動:“怎生想個法子,不光我前軍不能干這事,留守司所有軍隊都不能干!咱們要把這事給攪黃嘍!”
王、徐二人張大嘴巴,一時合不攏——這張景仁的膽子真是潑了天,非但違抗軍令,更欲破壞軍令……只是,為何心下暗暗歡喜呢?
徐慶用力咽了口唾沫,問道:“景仁,你想怎么干?”
張憲晶亮的目光,閃動著一絲狡黠,輕輕吐出三個字:“天誅軍!”
徐慶還沒來得及說話,王貴已拍了一下大冇腿:“好主意,把這事捅給梁山天誅水師——黃河決堤,對數百里外水泊梁山的影響,難以估量。張榮與馬擴絕不會坐視。屆時由他們來向杜留守施壓……張景仁,鵬舉總夸你文武雙全,是個將才,果然不假。”
徐慶也恍然大悟,夸贊道:“咱哥倆在這發愁半天,愣沒想出半點主意,景仁你一來就解決了,有你的!”
張憲被二人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提醒二人道:“如何能在最短時間內,將消息放出給天誅軍梁山水師知曉,方為此計關鍵。”
王貴呵呵一笑:“當日那天樞城狄城主,曾來游說我等,事雖不成,但留下一聯絡方式。說是他日若需天誅軍幫助,可派人至汴梁永林坊西側土地廟,將事由原委寫成折子,交與廟祝,自會有人處理。”
張憲欣然:“如此甚好。”
徐慶如釋重負,哈哈笑道:“這下好了,讓張榮那廝頭疼去。”邊笑邊不由自主摸了一下右邊腮幫子——上回曾跟張榮來過一回“白打”(徒手搏擊),結果沒幾下腮幫子就挨了一記重擊,暈了好一陣。幸虧是在自家后院交的手,沒幾人看見,否則這人就丟大發了。
王貴卻另有隱憂:“天誅軍若插手此事,杜留守必知是我等泄密,屆時軍法追究,又當如何是好?”
“軍冇法?若有軍法,首要懲罰之人,就是他杜公美!”張憲冷笑,一臉鄙夷,“杜公美干出此等滅絕人性之事,天人共棄之,張憲恥與此等人為伍。二位統制,莫非還要在此人手下受那腌臜氣?”
王貴與徐慶面面相覷,似有所悟,一齊看向張憲:“景仁之意……”
張憲輕輕拈起桌案上岳飛來信,在王、徐二人眼前一抖,目光灼灼:“何處不可去?何地不可戰!北、上、太、原!”
不得不說,張憲丟過來的這個燙手山芋,天誅軍梁山水師還真是不能不接著。
梁山泊的形成,與黃河決流密切相關。后晉開運元年(944年),黃河決口,在淹沒了今河南北部與山東西南廣大地區的同時,洪水開始聚集在梁山周圍,將原來的巨野澤擴展為著名的梁山泊。形成了《水滸傳》里所描述的:八百里煙波浩渺,山排巨,水接遙天。鵝卵石迭迭如山,苦竹槍森森如雨,深港水汊,蘆葦蕩蕩……
但是,正所謂成也決流,敗也決流。杜充決黃河之后,千年黃河改道,奪泗入淮,滔滔奔流,順東南而下,梁山泊從此失去活水源頭,日漸萎縮。至明朝時,湖泊面積已不足宋時一半。到了現代,那夢里曾經濁浪排空、水天一色、蘆葦接天、沙鷗驚飛的八百里梁山水泊,徹底而永遠地消失了……
從這一點上說,杜充是終結梁山水泊的始作俑者,毫不為過。
天誅軍的這一群梁山好漢,或許預見不到后世梁山泊的命運,但是,黃河決流改道,對于距離滑州不過數百里,算得上是黃河支流的梁山泊會產生怎樣的影響,這些打漁殺家的水上漢子,再清楚不過。所以,這份沉甸甸的保衛家園的責任,他們必須承擔,責無旁貸。
只是,眼下局勢,已與數月前梁山水師耀武萬勝門時大不相同。完顏昌兵圍濟南;金將斜卯阿里與赤盞暉,囤兵濮州,兵鋒直指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