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保亦是一副心悅誠服的模樣:“阿瑪英明,這飛狐陘雖曲折險峻,但的確避暑行軍的好去處。”
“關山雖險,卻在我大金股掌之中,我兒何須擔憂。”宗翰右掌五指叉開,朝虛空一抓,用力晃晃拳頭,哈哈大笑,聲驚飛鳥,環谷回蕩。
宗翰之所以要前往云中,除了避暑納涼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時金國元帥府下設有兩個樞密院,控制著燕云諸州及北宋原統治的中原和河東地區,宗望曾以右副元帥掌燕京樞密院,駐燕京;宗望死后,宗輔繼之;而宗翰,則是以左副元帥掌云中樞密院,所駐之地,正是西京云中。因此,每年在征戰間隙,宗翰總要借 避暑之機,回西京鞏固并行使自己的權力。這也算是公私兩不誤吧。
那么,宗翰一行何故跚跚來遲?盡管他們早行兩日、盡管從真定至飛狐陘路途較河東為近、盡管有著這樣那樣的便利條件但是,宗翰此行是去避暑而不是行軍作戰啊!怎么肯冒著當空烈日的灼烤,日夜不停趕路呢?
宗翰走的這條河北道,一路上多是州縣密集的區域。一出真定,不足五十里就是新樂,再行五十里又是定州,然后北上望都、唐縣,一直到出長城以前,全是密集的鋪鎮。
宗翰一行。每日辰時啟程。至午停歇。到申時以后,暑氣略消,接著上路,行至日落時分。便在附近州縣的城外驛所打尖。有時到了一些大的州縣。比如定州。亦受知州迎請,入城消遣一番。如此且停且行,五百余里。竟走了足足七日。
日行七十余里,在宗翰看來,并不算慢。只是他萬萬料不到,竟有一支追魂索命的小分隊,與之隔著一座巍巍太行,一東一西,平行推進。最后硬是以驚人的毅力,跑贏了這場比賽,趕在他之前,布下了一個殺機四伏的狩獵場。
空幽的山谷,鳥聲啁啾,蟬噪獸鳴,愈顯幽寂。
宗翰的合扎騎隊,約三百精騎,盡管被狹長的陘道,擠壓成一條長蛇狀,難以展開,但仍盡忠職守,嚴格做好應有的防衛措施。前后警戒放出二十里,首尾相持,
中間每隔一段,就冇有數名哨騎巡邏。如果從崖頂向下俯視,就可以看到,飛狐陘前后四十里的陘道范圍內,幾乎每隔百丈,就有一伍合扎騎兵巡視警戒,仿佛如一 層層的肉墻,可抗擊并過濾任何突如其來的突襲。
而在這層層疊疊的肉墻中心,就是宗翰父子。
巡邏探道的合扎騎兵,每到一處看上去有可能藏人或便于隱蔽的地方,便會驅騎深入。若是不便騎行,也會下馬彎弓持刀,小心仔細地搜索一番。在確認安全后,才拔出背上的認 旗,向后方揮動,以示可安全通行。從這些合扎騎兵嫻熟的行動與流暢的配合來看,顯然浸淫此道已久,非業余可比。
夏季趕路,穿戴重鎧著實是一件很難受的事,宗翰身上披掛的雖然是從遼上京國庫里繳獲的上品青黨甲,質輕薄而堅瑩滑,但內里的襯甲卻是牛皮與此時極罕見的棉布,因此汗濕重衫是免不了的。此時經涼風一吹,濕黏黏地甚是不爽,于是宗翰示意停止,下馬卸甲。
斜保卻道:“阿瑪且慢,孩兒總覺有些不安,還是盡快通過此峪,出峽口后再卸甲不遲。”
說到對危險的感覺,宗翰比兒子更為敏銳,聽兒子這么一說,也確有所感。當下停止解甲,重新系上絳帶,甚至將頭盔都戴好了,舉手一揮,全軍加速行進。
但一路上卻非常安靜,中間有好幾處頗為適宜伏擊的地段,因為地勢較高,爬不上去,合扎騎兵們還射了一陣狂暴箭雨。若有埋伏,絕逃不過這種地毯式無差別打擊。
再往前方行進數里,就可以走出這飛狐陘了,此時兩側皆為陡峭如削的懸崖,崖壁光滑,草木不生,視線清晰。抬望眼,除了半山腰處有一些內凹的巖縫與巖洞之外,別處一覽無余,并無異狀。
身經百戰的統帥宗翰,在這一刻,竟莫名地松了口氣,隨即對自己沒由來的緊張也感到一絲自嘲,莫不是真的老了,常言道人老多疑啊!
斜保一直抬頭看著頭頂二、三十丈距離的那些巖縫與巖洞,喃喃道:“若在此處設伏,倒是絕佳……”
宗翰不引為然搖頭:“設伏?若是你,會選用什么武器攻擊?如此垂直地勢,用弩的話,弩矢會自行滑脫;用弓又無落腳處,更無法借力開弓;用石塊?呵呵,驚憂作用更大于殺傷。嗯,倒是有一樣武器可以在此地形下有效殺傷敵人,就是天誅軍的那種火雷……”
說火雷,火雷到!
宗翰話音剛落,半空中就呼啦啦地拋下數十枚哧哧冒火花的霹靂彈。有的掉落地上,有的砸在馬頭,有的正中合扎騎兵的頭盔,敲砸得乒乓作響,陘道上頓時一陣大亂。
宗翰父子倉皇抬頭,剎時被右側崖壁上驚人的一幕駭呆了 那些巖縫與巖洞中。突兀冒出一群全身披掛著碎布條與草木枝葉的蒙面人(蒙面不是為了耍帥,而是近距離瞄準時,防止火星噴濺到臉上),每人的腰間都系著一根粗長的繩索,繩索一端連接著巖洞與巖縫內的某處。
三十一名蒙面人,就象三十一只飛狐,縱身從崖壁躍下。繩索到底后,紛紛從背上摘下一支奇形火器,一齊指向中軍大纛之下,那一身醒目白漆青黨甲的主人。
砰砰砰!槍口吐焰。白霧翻涌。
宗翰大叫。戰馬悲鳴,大纛之下的人與馬頓時被射成了篩子。
襲擊者中,傳出一聲斷喝:“撤!”
蒙面人又紛紛將火器背好,抓住繩索。雙手交替。雙足急蹬……蹭蹭蹭。眨眼間消失于崖壁。
策劃周詳,謀而后動,一擊即走。鴻飛冥冥,是為狙擊!
襲擊者得手后,轉身攀崖,此時正是后背暴露,最為脆弱的時候。已經有許多反應快捷的合扎騎兵,紛紛摘弓取箭,鋒鏑直指崖壁上得手逃竄的蒙面人……但就在這時,早早扔下的霹靂彈,適時爆炸。
霹靂彈這種武器,最適宜在狹窄地形使用,密閉性越強的地方,所造成的殺傷力就越大。當初濟南之戰時,張榮利用甕城之地利,只用了百余個霹靂彈,就對金兵造成重大殺傷,便是明證。
飛狐陘的地形,也很符合密閉條件,甚至比濟南甕城還可怕。這段陘道的寬度,不足十米,密集地投擲了三十枚五斤重霹靂彈,這殺傷力那叫一個恐怖……剎那冇 間,團團環護宗翰父子的“肉墻”護衛們,在強烈的氣浪中、滿空jī冇射的破片下,猶如雨打殘荷一般,噼啪亂擺,血霧噴蓬。鬼哭狼嚎之聲,響徹山谷。
此起彼伏的爆炸聲,被空曠的峽谷無限放大,不斷回環,嗡嗡巨震,造成馬匹驚擾一片。許多外圍的合扎騎兵,其實并沒有受到霹靂彈的波及,但卻被內圍受傷發狂的戰馬,沖撞踐踏得比彈片所傷還慘。
戰馬受驚,后果可怕。如果在空曠的平野,四下跑散也就沒事了,但在這條狹長的陘道上,只有前后兩個方向,三、四匹驚馬并排一沖,那就是一路碾壓啊!
一時間,陘道混亂不堪,喀啦啦的人與馬的筋斷骨折聲、慘叫聲、悲鳴聲、雜亂的馬蹄聲,充斥了整個峽谷。
如此混亂的情形下,自個小命都不知能不能保住,哪里還顧得了反擊偷襲者?于是乎,“飛虎”梁興與他的狙擊隊,打出一梭子冇彈,灑出一片霹靂雷,揮一揮衣袖,不帶走半支箭矢。毫發無損,從容而退。
斜保很幸冇運,他正好在其父的左手邊,完全躲在父親的身影下,宗翰成了兒子的肉盾。
斜保的幸冇運,昭示著其父的不幸。宗翰此時已變成一個血人,更被重傷側翻的戰馬死死壓在地上,腿骨都不知壓斷成幾截了,一人一馬,比賽似地向外汩汩冒血……
這便是震驚天下的“飛狐口刺殺事冇件”。
只是,金國國相、左副元帥宗翰,所受的傷,遠沒有看上去的那樣可怖。主要由于身上青黨甲質地極佳,狙擊隊員手中特制的旋翼彈,堪堪只擊穿鎧甲,傷及皮肉。因此出血雖多,看似可怕,實則未傷筋骨。
但戲劇性的是,宗翰沒有被槍彈直接重創,卻被他胯下那匹高大神駿、比尋常戰馬重四分之一的坐騎,給生生壓斷左腿。而且斷了不止一處,還多為粉碎性骨折……
腿腳廢了,對一個戰士而言,常意味著他的戰斗生涯結束了,如果是上了年紀的老戰士,甚至意味著他的生命也將走到盡頭就如同那位號稱一代天驕的老屠夫,在征西夏時墜馬傷足而死一樣。
“飛狐口刺殺事冇件。”雖然沒有當場擊斃宗翰,卻終結了這位金國第一人的政治與軍事生命。與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一樣,在建炎二年征伐南宋行動結束回上京 后,完顏宗翰從此告別南略戰場,他的身影再沒出現在宋金戰爭史中。取而代之的,是比完顏宗翰更為年輕、兇悍、勇猛、狡猾的完顏宗弼金兀術!
宗翰遇襲,自然引起金軍上下群情洶洶,叫嚷著報復。但另兩位金軍統帥:宗輔與兀術,態度卻很曖昧。表面上一副同仇敵愷的模樣,暗地里卻加緊拉攏蠶食,宗 翰手下原西路軍諸多將領及兵力,甚至將手伸到了西京……而一慣囂張拔扈的宗翰,養傷其間,卻罕有地保持沉默。究竟宗翰會在沉默中死亡,還是在沉默中爆發,
一切都是未知。
于是,就在這樣暗流洶涌的表象下,金軍與天誅軍,各自保持著緘默,靜靜地等待,等待那即將到來的狂野碰撞 狙擊完顏宗翰,并未能在多大程度上改變歷史,真正扭轉歷史的,卻是狄烈的東京之行。此舉將進一步催化宋金兩國之間的撕裂戰,進而掀起三方逐鹿中原的高冇潮!
(第三卷.終)
第四卷內容預告:
寫此書之初,有不少書友提出,你寫的是啊,為什么老不見打南宋呢?同樣也有書友說,主角一直跟金國打,書名應該叫狙擊大金才對。那時只是置之一笑,沒打算詳細解釋。主角的主要對手是金國沒錯,可這是一個長期的拉鋸戰過程,有哪點象狙擊了?為了避免太早劇透,我一直沒正面回答,不過現在可以透露一 二了。
什么叫狙擊?一擊斃命、一勞永逸、一了百了,這才是狙擊的精要所在。如果我讓主角率千軍萬馬與南宋軍隊打生打死的,那就象用機關槍突突突地掃射一樣,一千發子冇彈也打不死一個人,漫長而遷延,那不叫狙擊。
本書的主格調是抗擊異族入侵,不會與南宋軍隊發生全面沖突。主角對南宋采取的是一擊窒息、釜底抽薪之法,一戰而平。
十五郎自信能夠將這場“狙擊”演繹得符合邏輯,甚至與歷史暗合,試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