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與往常一樣,狄烈正在給軍校生們講解軍隊之于國家的意義,以及軍隊與百姓之間的關系。對于同樣是后世軍校生的狄烈而言,這些東西都是爛熟于胸的,都不用打草稿,張口就來。
身為軍校校長,狄烈并不需要直接上大課講解戰略戰術,也不需要親臨現場指導訓練軍演。他要做的,就是提綱挈領,抓意識形態,指出大方向。那些具體工作,自有原教導營教官,現在的太原軍校教官;原夜校講師,現在正式的軍校教員;以及不時從前線抽調輪訓的、有豐富戰斗經驗與車戰經驗的中、高級指揮官負責。
對于軍校這種新生事物,以及從上課、作息、訓練等各方面都完全不同于這個時代院學的形式,在起始階段,的確需要狄烈來引導與把握方向。而狄烈對于這個未來軍官與班底的搖籃,自然也投入了巨大熱情與精力。
懸掛在操練場邊緣、那棵盤根錯結的古樹下的大鐘當當敲響,上午的理論課程完畢。狄烈一邊走出臨時教室,一邊滿面微笑對圍攏在身邊的學員們答疑解惑。這時一名衛兵遠遠跑過來,挺身并腿行了個軍禮,大聲報告:“陳知府派來信使,有急事請軍主速還太原商議。”
狄烈搖頭對學員們道:“本想與你們一道去食堂就餐,現在看來只能改天了。”
軍校距離太原城三十余里,快馬一個時辰可到。三伏天頂著烈日趕路。個中滋味不必細表,想一想就知道了……
一彪人馬渾身汗津津從開遠門直奔知府衙門前。狄烈甩鐙而下,摘下頭盔,抹著幾乎冒煙的頭發,一腳邁進陰涼的正堂,就沖著邊上的陳規喊道:“陳元則,最好是有好消息,否則我也讓你出門曬上一個時辰!”
陳規笑道:“還好,是有好消息,看來我可以免遭一頓罪了。”
陳規身側還站有一人。狄烈驟然從亮處進入較暗的環境中。一時看不真切,待眼睛適應過來后,定睛一看,大笑近前:“原來是子銳回來了。這的確是個好消息……看來與夏國的談判已經結束了?”
這時有仆役送上凈手臉的盥洗盆。狄烈隨意擦了擦。接過一碗冰鎮酸梅湯,一口喝下,贊爽不已:“這龍虎大王倒也懂享受。居然藏有冰窯,這下便宜了咱們。”
陳規笑道:“女真人生長于北國,畏熱喜寒,炎炎夏日若無此解暑之物,只怕捱不下去。據說那金酋粘罕率軍南侵以來,每逢酷暑便要舍下大軍,到西京(金國西京,今大同)云內避暑納涼,否則必難安寢。想來這龍虎大王也差不多吧。”
狄烈將冰鎮酸梅湯一飲而盡,把空碗往托盤上一放,對仆役道:“給外面隨本軍主回來的軍士們,一人兩大碗。”
仆役應是退下。
狄烈向陳規抬了抬下巴,示意可以說事了。
冇陳規臉上泛出奇異的笑容:“一日之內,我太原府境內,出現了三撥使者,分別來自東、西、南三個方向。城主不妨猜上一猜,這三批使者的來路。”
狄烈將下巴擱在右手掌虎口上,左手屈指輕叩桌面,饒有興趣猜測道:“西面最易猜,夏國被一支從未聽說過的軍隊,揍得爹娘都認不出來,自然想要來看一看,摸個底,順便瞧瞧我們是不是有個真皇后;南面……也好猜,建炎朝廷那邊,也該有動靜了,咱們這一次鬧騰得那么大,只要趙九……郎,耳朵還好使,就一定會有所耳聞,派來使者,最是自然不過;東面……這東面有什么國?不會是……小日冇本,呃,那個倭國吧?”狄烈猜到最后,眼睛瞪圓了。
陳規笑道:“城主前面猜得不錯,但后面的日冇本國這個……未免偏題太遠,這都哪跟哪啊!”
狄烈嘿嘿一笑,手指撓撓頭:“自然反應,過度敏感了……”
雖然奇怪城主對這個遠在大海之極的邊鄙之國,怎么會“過度敏感。”但一心想要揭曉正確答案的陳規也沒去想太多,只是難掩興冇奮地說道:“東面真定府金東路軍右副元帥完顏宗輔派來使者,代表金國,愿與我天樞城和議。”
震驚!絕對的震驚!
屈指算來,狄烈從出現在這個時空的第三天開始,就與金國、金軍扛上了,至今已有一年零兩個月。其間搶掠無數、殺戮無數,雙方從沒向對手抵過頭,梁子是越結越深,濃烈得傾盡三江水都不可化解。現在是怎么了?完顏家的三兒吃錯藥了?還是想玩什么花招。
張角一針見血點破完顏宗輔之意:“金軍不耐炎熱作戰,人馬易水土不服,引發疫疾。再者金東、西兩路軍,剛剛在江淮與關中連續作戰數月,人困馬乏,急欲休整。完顏宗輔生怕我軍挾大勝之威,或東出井陘,或南下河中,與金軍拼骨。因此,行此迷惑之計。”
陳規也道:“金人最擅使用‘和’之一字,將我朝臣玩弄于股掌之上。當日淵圣天子垂坐東京時,金人就屢屢用和,使得我大宋朝廷上下無備。種經略(種師道)曾建言要在黃河沿岸布防,但因和議已成,未得采納,最終金軍得以輕易沖破黃河天險……陳規敢斷言,此次金使前來,便是金軍將要動手的先兆。”
狄烈不在意地笑笑:“來就來好了,甭管是陰招還是大招,咱們接著就是……對了,來的都是什么人?”
陳規一五一十回答:“建炎朝正使是東京留守宗相公之公子,開封府推官宗穎,副使是開封府司錄參軍呼延次升。其一行是與我梁山水師的參謀長龍旭等水師官兵,同乘戰船而來。而金使則是……”
狄烈聽到“宗澤”之名時。心頭一動,這可是個如雷貫耳的名字,宗澤之子前來,有意思……想想濟南與東京之近,有聯系也不足為奇。正想著,冷不丁聽到陳規說了句“金使則是那位劉豫劉知府!”
狄烈嚇了一跳:“我沒聽錯吧?完顏宗輔什么時候竟把劉豫從完顏昌哪里要來了?而且,還派來當使者?這不是……這不是送羊入虎口嗎?”
陳規正色道:“雖然下臣也恨極此賊,但目下此人身冇份是金使,便不可造次。”
狄烈搖頭直笑:“聽說劉豫父子因濟南之敗,被暴怒的完顏昌下了大牢。老虎凳辣椒水……呃。是種種酷刑過了一遍,本以為被折騰死了,誰想到,搖身一變成使者了……不行。既然金人將‘羊’伙上門來了。我不吃下去。對不住金人的一番好意。”
陳規有些著急:“城主,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本朝向無斬敵國使之先例……”
“放心,活人還能被尿憋死?我不會壞規矩,咱就在規則之內玩死他!”狄烈的臉色在幽深的正堂里,顯然陰惻惻的可怖。
陳規與張角對視一眼,輕輕搖頭,為這個不知為何惹得城主如此痛恨,非欲殺之而后快的劉知府默哀。
狄烈腦子急劇滾動了一陣,漸漸想出了一個明殺計劃,嘴角噙著一絲微笑,對陳規道:“不是還有西邊的使者么,是誰?”
陳規卻對張角道:“這個,還是由子銳說吧。”
張角也不推讓,從袖袍中取出一卷帛書,雙手持兩端,冇呈與狄烈,口中道:“子銳幸不辱命,已達成與夏國的和議,這是和議條款細則。城主過目后,若無異議,請與皇后聯合用印。此乃副本,正本在夏國使節曹氏父子手中,屆時也請城主一并用印。若有不妥之處,亦可向夏國使節提出磋商變更。”
狄烈接過帛書,訝然道:“那曹氏父子也到太原了么?”
“是,曹氏父子正是夏國使者,此次前來太原,一為簽署和約,二為履行協議,帶回首批質子軍與鐵鷂子的俘虜。”
狄烈大笑:“那我軍與夏國的交易一定圓滿完成了。”
張角嘴角含笑:“正是,夏國極力限制我軍采購軍馬、戰甲、刀劍、豆谷及鹽巴。因此,我軍‘不得不’轉而購入大批礦物。而夏人為了補償,將礦物價位壓到最低,并同意將位于西涼府(涼州)附近的一座硝石礦交與我軍開采。”
狄烈喜出望外:“好,好極了!我軍最缺的是硝石,硫磺用量較少,購買足矣。子銳,你立了一大功。”
張角謙和道:“為城主分憂,乃張角份內之事。”
狄烈展開和約,詳細地從頭到尾看了兩遍,沒有什么錯漏,一切如當初所提條件差不多。點了點頭,讓人將奉印官召來,將備用印。
這時張角與陳規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同時用力點頭,咬咬牙,重重跪了下去。
狄烈失驚道:“二位這是何意?快快請起。”
大宋禮儀寬松,臣子見皇帝都不必行跪禮。更何況天樞城政權中的這兩位肱股之臣的跪禮呢。
陳、張二人叉手為禮,齊聲道:“我等二人有一逆耳之言,不吐不快,望城主怒罪。”
狄烈愣了愣,不禁失笑:“二位府判與我相交已非一日,我看上去像是個聽不得逆耳之言的人嗎?”頓了頓,又說道:“不管怎樣,還是起來說話吧。你們這樣,我還以為自己是皇帝呢。哈哈……”
狄烈也就隨口一說,活躍一下氣氛而已,卻不料二人聽到后,臉色異常嚴峻,緩緩站起,各自落坐。
張角緩緩道:“城主有意否?”
而陳規,而沉默不語。
狄烈眉毛揚得高高的,吃驚地看著二人,伸出手指左右點戳,半晌才道:“原來,你們以為……”
這時奉印官已來到,狄烈讓其將玉璽放下,立即退出。
待正堂上又只剩下三人之時,狄烈才苦笑道:“我這段時間就是在打仗,收復失地,好象也沒怎么招啊!你們怎會有這樣的想法?”
張角一字一句道:“因為玉璽!”
“就這個?”狄烈打開璽盒,取出那方仿佛有著上千年魔力的神奇璽印。表情困惑:“什么意思?別打啞謎,說清楚。”
這回是陳規開口了:“敢問城主,可知傳國玉璽是何等樣人方可使用的嗎?”
狄烈嘴巴張了張,想說話,但突然發覺,一說出來就是錯,表情漸漸明悟:“原來是因為這個原因……你們這一說,點醒了我,這個印,看來是用早了。”說話間。狄烈已將玉璽放回璽盒中。合上蓋子。然后看看張角,說道:“子銳怎么不說話。”
“軍主言簡意賅,短短一句話,已涵蓋數層意思。張角欲知之事。軍主已經給出了答案。自不必再問。”張角神色從容道。
狄烈奇道:“我說話這么有水平?怎么自個不知道呢?你說說我這話都有哪幾層意思?”
張角毫不含糊道:“元則兄所諫。城主很快明悟,并從善如流,合印拒用。這是一層意思;第二點,城主說的那一句‘用早了’,已明示了張角想詢問之事,所以張角已不必再問。”
狄烈笑著以指虛點張角:“張子銳,看來讓你去當談判使節是對的,一不留神就被你抓住痛腳啊。好吧,現在開誠布公,說說你們的想法。”
張角以目示意陳規:“元則兄……”
陳規搖頭:“還是子銳說吧。”
“好,那張角就放膽直言了。”張角干脆站起來,侃侃而談:“此傳國玉璽,意義非同小可。三國時期,孫堅從洛陽得此寶物,帶回江東,卻未敢用。后其子孫策將玉璽獻與袁術,以換兵糧,實為明智之舉。而袁術亦是在建立成國之后,方敢亮出此璽,詔告天下,以示皇統所在……城主用印的這幾日,百官士子私下已有非議,不知城主居心為何。有人建言應將玉璽呈與淵圣皇后,亦有人言,應將寶璽奉與建炎天子……”
狄烈先前還頻頻點頭,但聽到后面,濃眉已倒豎。難怪前幾日召見阿術時,這情報頭子說近日有人心不穩的跡象,準備等情報司搜集足夠多的證據時,再呈報上來,請自己定奪。當時還以為是平定大遷徙,令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百姓一時想不通,不原折騰,以及考核推薦官員時,落選者有所怨言,自付此等事在所難免,日久自會消散。如今想來,或許猜錯,其實阿術所指,乃是此事。正因牽涉官員不少,職務不小,所以阿術才分外慎重,一定要弄成鐵證,才敢上報。
嘿嘿!吃我的,用我的,住我的,到頭來卻還想著建炎天子……看來有些人的腦殼是屬榆木的,不重重敲擊不醒悟啊!當狄某人的刀鋒不快么?!待這一段混亂期過后,方方面面穩定下來,是時候清理一下內部了。
“恕張角直言,此印的確是‘用早了’,宜暫時懸掛高閣,敬謝不敏。城主外則擁有河東近半表里山河,以及太原這般虎踞龍蟠之形勝之地,進可虎視關中,繼而雄視天下;內則有錢谷豐饒、兵甲精良。只要不驕不燥,內圣外王,一步一個腳印走下去,數載之間,王霸之業可成。屆時,便是傳國玉璽再現天下,宣告正統所在之日。”張角說罷長施一禮,整個大堂顯得安靜異常。
狄烈似笑非笑地看著張角:“你真這么想?”
張角鄭重頓首。
狄烈又看向陳規:“元則呢?”
陳規閉目不言,良久之后,才緩緩開口:“陳規是漢家臣子。”
是“漢家臣子。”不僅僅限于是“宋家臣子”……古人還真是會打機鋒啊。
狄烈朗聲大笑:“好!就這么說定了!好好招待三國來使。過得幾日,咱們的新編劇目《解放太原》就要上演了。屆時又會有一場精彩的女兵匯演、軍民聯歡。到時就請三國使者一并光臨觀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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