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時代,勝利者向失敗者遞交和議書,絲毫不足為奇。
夏國元德元年(1119年),宋熙河經略使劉法軍深入夏都城興州、靈州腹心地區,夏國主李乾順命晉王察哥率步騎萬余人迎戰,夏軍奮勇力敵,全殲劉法所部,宋軍死傷數萬。夏軍乘勝攻破宋統安城,進圍震武城。元德元年六月,李乾順在對宋作戰大獲全勝的情況下,以宗主國遼國的名義向宋朝請和,宋朝被迫接受與夏議和。當然,增加歲幣的代價是少不了的了。
金國就更不用說了,靖康元年第一次南略時,完顏宗望的東路軍打到東京城下,一時未能破城而入,宋援兵已至,金孤軍難擋。于是提請和議。宋國君臣在兵臨城下的絕望之際,得知金人同意和議,如聞仙音。那金銀財帛、馬料米糧流水價向金營中送,唯恐入侵者人餓馬瘦,沒力氣撤軍。最后還被迫是的,又一次被迫,答應割讓太原、中山、真定三府。至于欽宗這可憐娃后來又反悔不干,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和議書,由失敗者遞交,那是無奈的乞求,便如之前宋對金所做的那樣;但若由勝利者提請,則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我暫時不想揍你了,付出足夠的代價,花錢消災吧。
狄烈這份和議書,徹頭徹尾充滿著這種“花錢消災”的勸誘。
和議書內容大致如下:
一、兩軍罷兵,天誅軍退回宋境;二、天誅軍將銀州交還夏國。以示和好誠意;三、夏國“賜”天誅軍錢百萬貫、河曲健馬千匹、牦牛(黨項人多養牦牛)二千頭、米五萬斛、駝二百峰;四、天誅軍與夏國于銀州城外設榷場,互市互易;五、夏軍俘虜四千余人,可入宋境,亦可遣返……洋洋灑灑,列舉了十余條。
曹吉看了驚喜不已,這些條件,居然不算過份,從某一方面來說,甚至可以算得上優惠。
狄烈打這一場仗的目的,本就是震懾夏國。讓這個好擴張、好占便宜的國家明白。在它的東南面崛起的新鄰居,與金國一樣不好惹。沒事別動壞心眼,想搞點什么小動作前,先掂量掂量。看看自己能否承受得了報復的怒火。
天誅軍的目標。始終是金國。對西夏。敲打一番就可以了,沒必要將戰火燒大。所以,天誅軍退回宋境。是必然選擇。
至于交還銀州,狄烈是出于多重考慮。
天誅軍占領銀州,有什么好處呢?占領一個鹽礦?為晉寧軍多取得一個據點?天誅軍多一座可有可無的城池?
壞處呢?光憑晉寧軍肯定守不住銀州,這樣的邊境重地,天誅軍最少要放一個旅,生生扯去一大塊兵力;這還沒完,夏國肯定不會放棄這起家之地。別說是李乾順這樣的拓疆君主,便是夏國歷史上任何一個君王,都承受不了放棄祖宗龍興之地的朝議壓力。天誅軍一日占領銀州,與夏國之間的紛爭就一日不休,到時候搞不好還要源源不斷補充兵力。這樣還如何能集中精力與金國對抗?
這可不是狄烈的臆測,此前是有先例的。
夏國元德八年(1126年)三月,李乾順乘金兵進攻宋朝的機會,派兵將原來宋朝在夏邊境修筑的城堡陸續攻占。他根據金朝對夏的許諾,進占天德、云內、武州及河東八館地帶,以及宋邊境震武城(今陜西榆林境)。又攻占宋朝西安州、麟州建寧砦、懷德軍,乘勝攻克天都寨,圍蘭州,大肆擄掠后撤軍而還。
但不久之后,金將兀術又派兵強占天德、云內等州,逼著夏國將吃下去的全吐出來。李乾順向金朝提出質問。正德元年(1127年)三月,金國與夏劃定疆界,金國把陜西北部約數千里之地劃給夏,以此作為天德、云內等地的抵償。
瞧瞧!如日方中的金國,占了夏國的地盤,還得另找一塊等值的地段來置換,以免金國與建炎朝打得不可開交時,夏國在背后搞小動作、拖后腿……可想而知,李乾順這家伙,對疆界、對地盤的渴求是何等的旺盛,他占你的便宜可以,你不能占他的,否則跟你沒完。
銀州放在天誅軍手上,就是個燙手山竽,壞處遠遠大于好處,還不如拿來換取好處。什么好處?就是第三條提到的,那一堆實打實的物資。說是“賜”,那是給臉的說法,說白了,就是贖買錢!而且價格很公道。一塊黨項人的祖宗基業,一個盛產巖鹽的寶地,的確值得那么多。
那么李乾順會不會買呢?狄烈認為多半會,頂多討價還價一番,因為夏國沒得選擇,除非他們還想再打一場。這也是狄烈歷史知識不豐,在正史上,李乾順在九年之后,即夏國大德三年(1137年)九月,李乾順曾遣使攜帶重金到金國,請求將宋國故地,熙、秦河外諸州地歸夏。而金國最終允將樂州(今青海樂都)、積石州(今青海貴德境)、廓州(今青海化隆境)等三州割讓給夏國。
如果狄烈知道這一段史實,十足十肯定李乾順會付賬。夏國也好,李乾順也罷,都是會算帳的人,錢不算什么,地盤最重要。
至于第四條,天誅軍與夏國設榷場互市貿易,主要是為了取得天誅軍緊缺的硫磺、硝石等火藥原料。這些原料在夏國境內多的是,而且也便宜。狄烈準備借此次大勝之勢,威逼夏人,大量采購,確保天誅軍今后一兩年內不至于為火藥不足而困擾。
當然,夏人也不笨,他們或許會從此次神堆驛之戰中,看出點火藥的端倪。如果大規模采購硫磺與硝石。有可能引起對方警覺,從而采取出口限制措施。
對此狄烈也有后手,他手中的砝碼,除了一個銀州,還有一群俘虜……
天誅軍俘獲的四千余夏軍俘虜中,絕大多數是輔兵、役夫、隨軍工匠等等,這些一旦打敗仗,就必定要倒霉的角色。但也有少部分有分量的俘虜,譬如說,三百多個因脫力而被俘的步跋子;譬如說。神勇軍與祥祐軍的五百余騎步卒……如果以上都嫌不夠份量。那么,二十二名質子軍重騎兵與三十七名鐵鷂子,這樣的俘虜,份量就一定十足了。
質子軍與鐵鷂子這兩支夏軍寶貝重騎兵。在神堆驛之戰中。完全就是一個悲劇。如果披掛整齊。人馬具裝,那根本跑不出千步就疲了;如果放棄披甲,那他們的防護連擒生軍輕騎都不如。結果就在這種異常尷尬的情況下。被天誅軍騎兵截住了一段尾巴,連人帶甲,生俘了近一成夏軍的寶貝重騎。
夏國可以不管那些被俘的輔兵、役夫、工匠,甚至也可以不管精銳步跋子,不管兩大軍監司的擒生軍騎步卒,但絕不能不管質子軍與鐵鷂子。因為這兩支重騎軍,全是由黨項貴族子弟組成的,里面隨便一名騎兵,其父兄伯叔就有可能是軍中耆宿,或是朝堂臣工,怎么可能不管?就算他們沒有這樣的后臺,就沖著質子軍與鐵鷂子均為夏國皇宮宿衛,代表著一個王朝的臉面這一點,夏國就絕不能不管。
議和書上的第五條所言“可入宋境,亦可遣返”,與其說是條件,不如說是赤果果的要脅。
曹吉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在俘虜營里就看到有不少質子軍、鐵鷂子戰俘,自然能體會這話背后的意思,當下焦急道:“不知軍主需要什么樣的條件,才可以將我軍俘人遣返呢?”
“很簡單。”狄烈淡然道,“我會將其中一部分俘虜押至太原為質,然后我軍會與貴國有一筆大交易。這筆交易可能耗時頗久,要分數十次才能完成。每成功完成一次交易,我會放回一部分俘虜,一直到交易數量令我滿意為止。當最后一次交易完成,我會放回剩下的俘虜。”
“那么軍主想要與我朝做何交易?”
“米糧、兵甲、馬匹……當然,還有一些礦物。”
曹吉一臉“我明白了”的表情,連連點頭。米糧不用說了,軍資中第一重要之物,天誅軍自然是多多益善;兵甲,夏國以夏國劍、青黨甲名揚天下,但嚴禁出售,天誅軍自然是想借此要脅強買;馬匹,這就更不用說了,方今天下,還有比河曲馬更好的嗎?
曹吉自以為窺破了狄烈的用意,卻絕料不到,狄烈說所的米糧、兵甲、馬匹這些東東,純粹是煙霧彈。真實目的,是后面含糊其辭的“礦物”。希望不僅僅只有曹吉這樣想,李良輔、野利榮,夏國朝堂諸臣,包括李乾順也能這樣想,那就最好不過。當然,也不是說狄烈就不想要米糧、兵甲、馬匹等物,只是買的話,天樞城可拿不出這么大筆錢,若真需要,直接搶好了,多省事。
曹吉心滿意足地走了,這一道和議書,對他而言,簡直就是絕處逢生的救命符。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夏國,一定要讓兩軍盡快達成和議。
斟文死死盯住那個喜形于色、匆匆離去的背影沒錯!就是神勇軍的指揮使曹吉!難道那個傳說是真的?曹吉的確兵敗被俘?可是看上去此人卻是笑容滿面,那有半分當俘虜的模樣?
晉寧軍使者見斟文神色有異,不由低聲詢問:“大公子,可有何不對?”
斟文一字一句道:“那個人,就是夏軍左廂神勇軍司的指揮使,曹吉!”
“啊!”晉寧軍使者望著那遠去的身影,震撼莫名,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這時,一名侍衛出現在廣堂回廓的石階前,大聲通傳:“晉寧軍使、折家軍使,請入見。”
斟文終于見到這位以潑天之膽,揮軍攻陷太原府,又以一支偏帥襲取銀州,膽敢捋一國之虎須,做出令折家與晉寧軍聯手都做不到的事,更令趙氏皇族也為之拜服的天誅軍軍主:狄烈。
在此之前,斟文想像中,能做出此等驚人壯舉的一軍之主,大概便如自家父帥一般模樣:長髯垂胸,面容莊重,不怒自威,氣勢迫人……誰想到,竟然是一個與自己年紀差不多的青年人……這心理落差也太大了。
狄烈當然看得出這兩位來使的驚疑惑訝異,諸般情緒。他也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看著趙偲、趙梃叔侄聯名上報的那份呈報,大概了解了他們此行使命的完成情況,以及這兩位來使的用意。呈報看完了,兩位來使消化得也差不多了,狄烈才開口道:“二位來使的心意,本軍主已知曉。二位如今身處銀州,耳聞目睹,感同身受,是否還有疑慮?”
晉寧軍使者將一份帛書卷軸取出,誠惶誠恐道:“本使奉撫帥之命前來銀州,一為見證銀州歸屬,二為將此奏表進獻淵圣皇后。不知……”
“奏表本軍主替你家撫帥收了,擇日轉呈皇后御覽。你的使命完成,可以回去復命了。”狄烈手指輕輕一動,身后侍衛上前將奏表接過,放在桌案前的支架上。
晉寧軍使者嘴皮動了動,想說什么,終究還是沒敢開口。人家說得在理,你一個小小的軍使,有什么資格謁見皇后?嚴格說來,他此行的任務,就是來親眼見證這銀州是否真落入天誅軍之手,只要此事屬實,他的使命的確就算完成了。
狄烈處理完晉寧軍之事,轉向斟文道:“折家軍使,此行感受如何?”
斟文在座椅上屈身行禮,道:“彥文此來,非是代表折家,僅代表個人。因此,請勿以折家軍使相稱。”
狄烈一笑:“好罷,那么,折大公子此次前來,有何見教?”
斟文肅然道:“彥文來此,只想知道兩樁事,一、所謂的神堆驛大戰,真實戰況如何?二、軍主對我折家,有何打算?”
狄烈神情嚴正道:“第一樁事,你不必問本軍主,大可自行到戰俘營一探真相;第二樁事,本軍主可以在此給你及你們折家一個明確答復回頭是岸,岸上有我!”
“回頭是岸,岸上有我!”斟文反復琢磨了一會,眼神漸亮……
在這之后的幾天時間里,斟文與晉寧軍使者,持著天誅軍軍主簽發的令牌,足跡遍布銀州城及南北兩大營寨的戰俘營,甚至還兩次跑到二十里外的神堆驛現場查看。其中一次還碰到了夏軍的收尸隊,對方人馬眾多,而他們這邊只有五騎。結果卻是兩邊同時吃了一嚇,你往那邊逃,我往這邊跑,上演了一場“麻桿打狼兩頭怕”的滑稽劇……
三日之后,斟文與晉寧軍使者帶著滿滿的收獲與無限震驚,向狄烈辭別,心急火燎地趕回葭蘆寨與府州,要將這幾日收集到的驚天消息,盡快傳回給自家主帥。
此時誰也沒想到,一道足以影響西北局勢的殺機,正在三百里外的府州,漸漸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