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剛過,太行山從北到南,無處不是飛瀑激泉、河流奔涌。井陘道上第一大河綿蔓水,此時更大有溢出兩岸之勢,河水清亮,其勢湍急,沖刷著河床亂石汩汩作響,滾滾東流。
在河流的南岸,一群坦胸露腹、只以粗布兜著襠部的漢子,不斷將還帶著幾分太行深山寒氣的河水,澆在赤條條的身體上,一邊打著寒戰,一邊扯著脖子吼叫,惹得岸邊一群休閑的軍漢不時叫好起哄。不遠處是三三兩兩在岸邊用皮囊、瓦罐汲水的軍兵,朝這邊指指點點嘻嘻哈哈。
在這群軍漢的后方,隔著一個山坡,一處還算平整的坡道上,駐扎著密密麻麻的軍帳,一眼看過去,怕不有好幾百帳之多。在這些軍帳最外沿,正有一簇簇軍兵在立柵做寨,并挖掘壕溝。軍營里處處冒著炊煙,空氣中飄浮著一股濃濃的粟米飯香。
軍營的正中一座最大的軍帳外,豎著兩桿獵獵飛揚的大旗,一桿赤底金色六芒星旗,一桿黑底白馬奮蹄旗,在夕陽的余暉下,分外耀目。
寬大的軍帳中獨自坐著第一獨立師師長、兼第一獨立旅旅長傅選,此時他正異常仔細地觀摩著幾乎與鋪滿整個桌案、猶如真山真水的平定至壽陽立體沙盤。
這個小型沙盤是那個大沙盤的局部復制品,對一些沒有多大戰略意義的峰巒做了簡化處理,大量縮短了工時,但對于各條路徑、重要山谷河流、以及山體高度、道路里程卻刻畫標注得很詳細。基本不會影響使用。
按照軍部的計劃,傅選的白馬旅是最先與敵接觸,并且將會是與韓慶和軍首先交鋒的先鋒軍,戰場基本定在壽陽城以南十數里的一片平原上。為了確保白馬旅首戰勝出率,軍部不但給了這個局部沙盤,而且,天誅軍主狄烈,還將親自率獵兵營前來督戰。
之所以用白馬旅首戰,基于以下兩個原因:一、白馬旅原本就駐守在平定故關長城訓練戍守,是天誅諸軍中距離壽陽最近的一支部隊。而在早前。其派遣的硬探。就屢屢與韓慶和軍游騎兵發生摩擦。可以說,當狄烈的太原攻略計劃還沒出爐時,白馬旅已經與韓慶和軍交鋒了。二、軍部的計劃,是以一支軍隊為餌。在預定的戰場上釣住韓慶和軍。而作為餌的這支軍隊當然不能比敵軍還強。也就是說要示敵以弱。并且這個“弱”必須是真的弱。不能用強軍來裝弱。韓慶和雖然不是什么名將,卻也是老于軍伍的一員宿將,一支軍隊是真強還是假弱。他還是能看得出來的。
如此一來,作為乙級旅的白馬旅,無疑是最符合要求的。同時,為了確保這個“餌”不會被真的吞掉,狄烈將親率獵兵營在其左近拂照,一俟出現危險,便出手救援。
三月十八,雨季剛結束,當天誅第一野戰軍大部隊還在各旅、營開展動員,同時開足馬力準備應對一場大戰的后勤物資時,白馬旅便已攜帶全軍十日口糧,先期出發,奔赴壽陽戰線。
從平定西關故城至壽陽,山道曲折,溝壑縱橫,不過七、八十里山路,全旅二千余人,足足走了一天半。未時剛過,傅選就傳令停止進軍,安營扎寨。這樣做一是考慮到距離壽陽不遠,一路趕過去怕是天黑了,以疲師出現在壽陽城下是兵家大忌;二是為了等等遲一天從平定城出發的軍主所率的獵兵營,有那支全是騎兵組成的強悍軍隊,心里會塌實得多。
傅選正死盯著沙盤琢磨之際,帳簾一掀,一人大步走進來。傅選不用抬頭,也知道這不用通報就能闖進來的人,除了自己的左右手,副旅長王忠植,不會有別人。
王忠植一屁股坐在一張空椅子上,摘下頭盔,拎起桌邊的錫壺,仰脖張嘴就是一陣猛灌,水漬從嘴角溢出,浸漬了那一把大胡子。
傅選抬頭微笑道:“巡營的情況如何?”
“嗨!”王忠植放下錫壺,抹了一把嘴邊的水漬,神色感概不已,“如今咱才終于體會了一把正規軍的模樣,宿營有標配的軍帳、扎營有專職的工兵、隨軍匠人定時檢查武器損耗及養護、還有隨軍醫士檢查身體……想想咱們以前,那次出戰不是露營,派出幾個明暗哨就很不錯了,何來扎營?軍匠、軍醫什么的……”
王忠植說不下去了,一個勁嘆息。
傅選沉默了一會,想說點什么,最終還是搖搖頭,從身旁小木匣里取出幾個金兵裝束的小陶人,往壽陽城下一放,對王忠植道:“最遲明日,就會與韓慶和的契丹軍對上陣,你對此戰勝負如何看?”
王忠植盯著沙盤上那幾個小陶人,臉色凝重:“根據軍部的情報,韓慶和的三千契丹軍中,有騎兵五百,步卒一千五,輔兵與役夫一千,全軍可戰之正兵為二千。我白馬旅二千七百人中,只有三個營一千五百人是戰兵。兩相對比之下,我旅略居劣勢,不過,從裝備上而言,我旅或勝一籌。”王忠植說到最后這個,才有一絲笑意。
說到裝備,不獨是王忠植,便是傅選也露出一絲欣然之意:“不錯,我旅可是有五百副步人甲,丈五刺矛,更有制式強弓硬弩數百張。太原守軍的裝備我也聽說過,除了完顏突合速的五百鐵甲精騎之外,韓慶和那支契丹軍皮甲不足三千,鐵甲不過百副,而且全是上了年頭的舊甲。就憑這個,咱們就可以拚一拚!只要軍主的八百獵兵盯住韓慶和的五百騎卒,我旅以步卒對步卒,一千五對一千五,縱不能勝,纏住敵軍不在話下。”
白馬旅的兩位主將正在討論及推演明日有可能發生的激戰,突然軍帳外傳來急促報告聲。
傅選用木罩蓋上沙盤。沉聲道:“進來。”
進帳的是傅選的親衛隊將,但見他手上捧著一堆濕淋淋的雜物,臉色驚疑不定:“稟報中郎將,方才有軍士在河面上發現這些漂浮物……”
王忠植上前拔出腰刀,用刀尖挑起一片滴答淌水的物事竟是半截衣襟,最明顯莫過于,這衣襟的樣式,竟是左衽!其余物事有胡靴、有扎帶、有氈帽……
王忠植臉色大變:“這、這真是從上游漂流下來的?”
“是……”
王忠植回首,目光與傅選碰在一起,彼此看到對方眼中的懼意。
“集合!集合!全旅集合!”王忠植與傅選同時吼出聲來。
就在全旅將士一片紛亂之際。還沒來得及弄上寨門的寨柵缺口處。撲入幾名渾身浴血的士兵。當這幾名士兵被帶到中軍帳前時,王忠植瞅了好一陣,才認出這幾人是自己先前安排到前方山嶺上的哨探。
“稟……稟報郎將,山頭那邊……全是金軍……咱們與金軍哨探撞了個正著……”
與金軍只隔著一個山頭。而且兩軍都在扎營。都同時放出哨探……還有比這更令人掉下巴的事嗎?能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此地的金軍。只能是壽陽城金軍,甚至有可能是韓慶和的契丹軍……
這樣的遭遇看似偶然,其實乃是必然。古代大部隊行軍。可不是隨隨便便,有路就走的,通常行軍路線,就是沿水源處而行進。這樣無論是扎營休息還是猝然遇敵,才能應對裕如。莫說象井陘道這樣的關山險道,便是在一望無際、看起來似乎無處不有路的大草原,大部隊行軍同樣要沿著水洼子走,同樣有可能與敵軍遭遇。
壽陽之敵,果然如參謀部所料,向平定西關發起攻擊了。
王忠植抬頭,前方那山嶺雖不算陡峭,但林木深郁,草長過膝,小股部隊打襲擊戰可以,大部隊絕不可能越嶺而過。王忠植一扭頭,沖入軍帳內,掀開木蓋,趴在沙盤上死死盯了一會,用手指掐比了一段距離,猛然抬頭,瞪向傅選:“從山頭那邊繞過來,只有不到五里!”
傅選冷汗都下來了:“五里?步卒疾行不過二刻,騎兵只需一刻,這么短的時間,全旅根本無法完成集結,更別說擺開陣式,若在此刻被敵軍一沖……”
王忠植牙齒咬得咯咯響,腮幫子鼓起一條條肉棱,聲音宛若從牙縫中擠出:“不行!以眼下白馬旅的狀況,一旦被沖擊,必定潰亂,白馬旅就完了!”猛地將頭盔重重罩上腦袋,掀簾而出,沖著旗號官大叫:“有幾支軍隊完成集結了?”
“回郎將,刀牌營第一都與強弩營第一、第四都集結完畢……”
“各營指揮使繼續集合隊伍,已集結完畢的三個都,跟我來!”王忠植看了一眼衛士匆忙遞過來的樸刀,搖搖頭道,“這刀砍山賊可以,砍金虜不行,給我換斬馬刀。”
王忠植接過泛著寒光的九尺斬馬刀,執刀向立在帳前的傅選行禮:“忠植自去阻敵,大營之事,就托付師長了。”
傅選與王忠植共事已久,值此危急時刻,也不矯情,鄭重還禮道:“忠植但請先抵擋一刻,兄隨后就到。”
兩人重重一拱手,王忠植回首,斬馬刀虛空一劈,一言不發,當先沖出寨門。身后三百名刀牌兵與弓弩兵,跟在王忠植身后,沖出寨門,沖向大道。
王忠植的反應不可謂不快,而山頭那邊的金軍反應,同樣也不慢。就在白馬旅三都士兵剛剛奔出二里地,拐過一個彎道時,對面一陣轟隆隆的蹄聲傳來,山道上煙塵飛揚。
王忠植的臉色變了,三百名訓練最好,集結最快的白馬旅精兵的臉色變了。
騎兵!敵軍竟然是騎兵!
從揚起的煙塵上判斷,敵騎也不多,不會超過百騎。很顯然,敵將的應對之策與王忠植如出一轍,來不及集結步卒,便匆匆將騎兵拉出來,意欲先發制人,利用騎兵的速度一舉沖垮對手。
狹路相逢,誰能勝出?
兩支兵種與裝備相若的軍隊,可以吼出“狹路相逢勇者勝”的口號。可是當一支步兵遭遇了一隊坦克時,恐怕沒人會這樣傻乎乎的喊。而在這古代,騎兵對于步兵而言,與坦克無異。
步兵打坦克,也不是不可以,反坦克炮、集束手榴彈、火箭筒……只要有相應的單兵反坦克武器,一樣可以將坦克變成廢鐵殼;步兵抗騎兵,同樣也不是難事,前提是要有鋒利的長矛、嚴格的訓練、堅固的陣列……
白馬旅有一個重甲長槍營,就是用來對付騎步兵的。如果這個營排好了陣形,做好了準備,王忠植相信,扛住這百騎沖撞決不在話下。偏生這個重甲長槍營披掛的步人甲繁瑣而沉重,就集結速度而言,是最慢的。王忠植手頭三個都有刀牌兵都、有弓弩兵都,但就是沒有重甲長槍兵都。
沒有合適的兵器與裝備,步兵對上騎兵,就如同后世步兵沖坦克一樣,與送死沒差啊!三百士兵的目光齊刷刷投后王忠植。
王忠植面色如鐵,目測敵騎尚有二百步之遙,將手中斬馬刀往地面一頓,向已集結完畢的三百戰兵喝道:“爾等都是太行白馬山兒郎,可愿意白馬旅未經一戰,便煙消云散么?”
“不!不!決不!”
“咱們白馬旅是第一旅,一定會強于五馬旅與浮山旅。”
王忠植大吼道:“沒錯!白馬寨過去是太行第一寨,如今的白馬旅,也當是太行第一旅!兒郎們,如今是證明爾等是第一的時候了!我王忠植就站在隊伍最前頭,爾等可敢列于我身后迎敵么?”
“有何不敢!”刀牌兵營中,一個個強壯的軍兵站出來,列陣于王忠植身后。
太行群雄中,從來不缺膽氣過人之輩,他們所缺的,乃是紀律與訓練。而眼下,王忠植要的,就是他們的膽氣。
兩側危嶺夾峙,山道起伏不平,一百刀牌兵密集成陣,一百弓手隱于陣后,一百弩手蹲踞于陣前,百支箭鏃寒光閃動。
暮色蒼茫,一將扶刀,倨立陣前。
前方,胡塵滾滾,鐵蹄如雷,罩甲身影若隱若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