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關勝仰天悲嘆“天亡我也!”的時候,濟南城內知府衙門的后院大堂上,被一圍了一圈的刀槍戟指著的馬擴,也正對著劉豫說出類似的話,只不過,他將“我”改為“你”,意思就完全相反了。冰火!中文燃文 端坐于大堂正中的劉豫與右首座上的劉益及侍立于其后的劉猊,先是相顧一愕,隨即齊聲大笑。
劉豫邊笑邊搖頭嘆道:“子充不愧為久歷邊事,見慣風雨之人杰,在此情形下,仍然能保持氣定神閑,更語出驚人。孰不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恒亡,只亡于己,勿責于天。”
馬擴臉上譏笑之色愈甚:“原來彥游公亦明此理,子充還道彥游公早已心系他國,而忘卻圣賢之言呢。”
劉豫對馬擴的暗諷之言渾不在意,自顧闡述自己的見解:“便如那關勝,若他不是如此強項,與勇勝軍勢如水火,那郭振斷不會因本府一言,便將其大軍拒之城外,為金軍所吞噬;便如你馬子充,若不是你拒絕本府一番善意,更欲動強脅迫本府,又怎會落得刀槍加頸、命在旦夕之境地?可見人之亡,其種因在己,而不在天也。”
論起讀書多,武舉出身的馬擴自然遠不及進士及第的劉豫,但馬擴這些年出遼入金,周旋于諸國之間,縱橫捭闔,算得上是一個外交實干家,這一點,又豈是多讀了點書的劉豫所能比擬的?因此,對于劉豫看似道理十足的詭辯。馬擴卻是撫掌大笑:“說得好!人之亡,其種因在己,而不在天也。彥游公今日之舉,安知非種因?他日若亡,安知非罪己?”
劉豫臉上青氣一閃而過,按住差點暴跳拔刀的劉猊,語氣森然道:“馬子充,最后問你一句,愿否與本府聯袂,共事大金?”
馬擴姿意從容地拂袖而起。無視周遭那一圈距離身體僅有幾寸的森寒鋒刃,平靜道:“我馬子充這些年來,蹲過大宋的牢獄,也當過金人的囚徒,更率領過千軍萬馬,與金兵浴血苦戰,生死一線間。區區性命,早當不是自己的了。知府大人想要,只管拿去。或許金國貴人會因為某家這顆腦袋,給你兄弟父子晉爵一級呢。哈哈哈!”
劉豫一拍桌案:“押下去。暫囚系于后院廂房,嚴加看守,不得有誤。”
看到馬擴仰天大笑出門去的傲岸之狀,劉猊暗暗切齒,低頭附耳道:“叔父,為何不將此人梟首示于其府門前,以震懾其軍兵,并趁勢將那群樣子貨的禁軍拿下?”
劉豫回瞪侄子一眼:“你道老夫不想?也不知金人從哪里得到消息,得知這馬擴入濟南之事。便在降書上追加一條,要求將此人拿獲呈送軍前,萬不可傷其性命。若是能勸說其歸順大金,更是大功一件……哼哼,這馬擴如此桀傲不訓,屆時倒要看看金人如何吃癟。”
劉豫自付自家主動輸誠,又是四品高官。送城又送兵,沒成想竟還不如這個馬擴受重視,心里自是不忿。不過對于兒子的擔心,劉豫卻是胸有成竹。捋須笑道:“馬擴既已成擒,他手下那幾百軍兵群龍無首,必心生恐慌,無所適從。原本想讓你點一千廂軍包圍馬府,將之一網打盡。不過,勇勝軍的郭振卻要求此事交與他處理……呵呵,這個郭統制,還真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物啊!但愿他不要讓老夫失望……”
“姓郭的,你太讓爺爺失望了!”
在臨時征用僻為馬府的這家富商大院門口的院墻上,梁阿水正唾沫橫飛地嗤笑,渾然沒將院前那片用于停放車馬的空地上,持槍張弓、密密麻麻的勇勝軍兵卒放在眼里,肆無忌憚地戳指被軍兵簇擁在中央的郭振,滿臉的不屑:“空長著那么大塊的身板,竟不敢跟爺爺這樣的小個子單挑,那你生得恁般肥壯干嘛?像豬一樣等著宰殺啊?”
院墻里正抓緊時間做戰前準備的先遣營戰士們,無不偷笑,沖梁阿水挑起大拇指,梁阿水也得意地將手中漁叉霍霍地繞腕旋了數圈。
百步之外的郭振,被這黑小子惡毒的言語氣得粗短的脖頸脹了一圈,乍一看,幾乎跟腦袋一般粗細了。說實話,他郭某人這個勇勝軍統制的職位,雖然是靠走關系弄到的,但絕不等于他這副身板是樣子貨。他也是從勇勝軍的準備將、副將、正將、統領……一級級熬上來的,盡管比不上關勝那種猛人,但一刀在手,砍翻三五人不在話下。只不過,他郭振現在是什么身份?堂堂一軍統制,豈會與一個無名小卒玩單挑這種把戲?尤其這個無名小卒似乎還很不好對付……
郭振不由得看了身旁的外甥一眼——是的,就是昨夜被那黑小子揍得睜不開眼的巡兵軍將,那是他的親外甥,康平,這會臉還腫得像個豬頭呢。
康平一雙腫得只剩一條線的眼睛,無比怨毒地盯住百步外高高的院墻上,那黑瘦的囂張人影,突然張口咆哮:“兀那黑廝,洗凈脖頸好生等著,小爺待會就讓你吃滾刀面!”
梁阿水一副吃驚地樣子,手搭腔涼棚仔細看了好一陣,方失笑道:“俺道是誰,說的黑話比俺這水……水上出身的人還地道,原來是你這廝。你沒當兵以前,不會是在山里打悶棍的吧?”
康平恨得一咬牙,倏地啊地痛叫一聲——昨夜他被梁阿水打飛了幾顆門牙,現在整排牙槽都是腫著的,這么一咬牙,那有不疼得鉆心的?
康平又恨又怒,再也按捺不住,抄了一張弓便驅馬上前,邊走邊道:“舅舅稍待,且等甥兒先出了這一口惡氣,再放兵踏平此地。”
康平一直驅馬走到距院墻三十步方停下,一邊張弓搭箭向梁阿水瞄準。一邊叫囂:“兀那黑廝,你不是要單挑么,俺康平替舅父接下了。有種你就站在院墻上接俺一箭,命大不死的話,俺也接你一箭。敢是不敢?”
梁阿水一愕,狠狠呸了一口:“這樣的單挑你這廝也說得出口,真不怕丟臉——好!今日俺不光要你丟臉,還要你丟命!這一箭俺接了!”
康平聞言大喜,他用的是一把尋常的五斗弓,三十步內勉強可透皮甲。而這黑小子身上只穿著兩件夾衫,只要中箭必死無疑。
康平的箭術平平,就跟他的名字一樣,不過三十步外射一固定不動的人形靶,基本上還是能做到十發八中。為了確保不失手,他還跳下馬背,并且向前滑動幾步,將距離縮短到二十五、六步,這一下。萬無一失了。
梁阿水本來只有半邊身子探出院墻,雙腳踩在梯子之上。此時故示大方,大大咧咧踩在院墻上,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其實正壓低聲音對梯子下面兩名候命的先遣營戰士道:“指揮使布置好了沒有?俺這可是在玩命拖時間啊。”
那先遣營戰士向后面打了幾個手勢,得到回應后,抬頭笑道:“還有一會,很快就完成了。”
梁阿水眼睛盯住康平,心里嘀咕著:“這廝的箭術也不知怎樣。”背著手向后勾了勾,等梯子下的士兵側耳傾聽時,低聲道:“給俺弄塊旁牌來……”
嗖!康平的箭終于射出。其勢急勁,而且還挺準,正射向梁阿水胸膛。幾乎同一時間,梁阿水左手一晃,一面足足能遮擋住半邊身子的旁牌出現在身前。
篤!箭鏃扎在旁牌面上,箭尾不斷地顫動。
梁阿水從旁牌受震蕩的程度就能感覺出來,這家伙的箭術與力道都是平平。當下將旁牌一甩。哈哈大笑:“姓康的小子,不過如此,該你接爺爺一擊了。”
康平雖氣得咬牙切齒,但梁阿水沒食言。他的確沒移動身體,只是用旁牌擋了一下而已,怪只怪自個射出的箭沒對方擋得快。盡管下一刻就要兵戎相見,但當著上千軍兵的面,康平再厚顏也不敢食言,除非他今后不想在軍隊里混了。
你有擋箭牌,咱難道沒有啊!康平獰笑著從兩名軍兵手中接過兩面旁牌,左右遮擋,身體半縮,只露出半個頭盔及雙眼,當真給人以烏龜一般無從下手的感覺。
梁阿水又背著手向后招了招,不一會,掌中一涼,多了一物,梁阿水愕然看去——竟是一張八斗硬弓。梁阿水當即滿頭黑線,差點要破口大罵了,好不容易憋住,怒道:“干嘛給俺這個?”
梯子下的士兵奇道:“不是要射那廝么?”
“射你的大頭鬼,不知道爺爺的箭術很……很一般么?”
那士兵想笑又不敢笑,趕緊拿走弓箭。
梁阿水繼續招手,過了一會,背在身后的手一沉,又多了一物。梁阿水詫異低頭,差點氣昏——這一次,送來的是一支精亮的火槍。天可憐見,梁阿水的打靶成績,向來是墊底的那個啊!
梁阿水壓低聲音怒吼:“你們想氣死俺,為什么拿這個來?”
那士兵懵了:“水哥,弓箭不要,火槍不要,那你想用什么弄死那家伙?飛叉?”
梁阿水恨恨道:“爺爺倒想將那小子變成叉子上一尾撲騰的魚,但這樣遠的距離,只怕叉子飛到一半,人就跑了。”
“那水哥你招手的意思……”
梁阿水一巴掌過去,將那士兵的頭盔都打歪了:“蠢驢!俺是讓你將本都最好的槍手找來,抽冷子放翻那小子,這還不明白?”
“明白,明白。”那士兵擦著春頭天的冷汗,趕緊去了。不一會,帶來了一名看模樣二十不到,臉上還有幾分雛氣的少年。
梁阿水看著那少年怯生生的模樣,還有他懷中那支磨得精亮的火槍,狐疑道:“這小子……就是都里槍法最好的?俺是都頭,怎么不知道呢?”
一說到槍法,那少年臉上便多了一股自信,昂首道:“俺就是第三戰船都里槍法最好的。”
“第三都?七郎的都,難怪俺不知道。好,看你的了。”梁阿水對燕七郎是很敬重的,畢竟那是手把手教會他打槍及排兵布陣的老兄弟。而且梁阿水的槍法雖然不咋地,但對火槍的特殊性還是很了解的,這火槍使得好不好,跟人的外表及體質還真沒多大關系。
那少年也不多說,從墻緣處探出半個腦袋,認準目標,測算距離,然后把火槍搭院墻上,定好標尺,最后向梁阿水點點頭,表示可以了。
那邊躲藏在兩張旁牌后面的康平,又是得意,又有點不耐煩,看到梁阿水手上依舊只玩著那把頗有份量的漁叉,他都有點懷疑對方是不是想用飛叉來對付自己,忍不住探出頭,高聲道:“兀那黑廝,究竟還射不射,小爺沒功夫陪你玩那么久。小爺現下數十聲,過時不候。在場的兒郎們都是人證,不是俺不給你機會。”
“一……”康平拉長了腔調念出第一聲。
梁阿水回頭,終于看到那名士兵打出了“完成”的手勢。頓時精神大漲,對扮烏龜的康平大笑:“既然你那么想見閻羅,爺爺成全你。著——”
梁阿水學著自己見過的道士作法驅鬼的架勢,將手中漁叉在頭頂舞了半圈,向康平一指。
砰!火煙噴涌。二十余步外的康平身前的旁牌突然木屑四濺,而自以為安全無比的康平,則一聲不吭地倒下。
所有勇勝軍兵卒都驚呆了,既為那一聲古怪的爆響,更為康平無形中招而失驚。
郭振剛開始還搞不清是什么狀況,直到安排在康平身邊的親兵慌里慌張稟報,康副將不行了,郭振才手腳微顫地滾鞍下馬,在兩名親兵地扶持下,踉踉蹌蹌奔到康平倒地之處。只一眼,那血流滿地的慘景,就令郭大統制一陣天旋地轉。
“平兒,平兒,你,你怎么樣……”郭振緊緊抱住康平,語不成聲。
康平死死用手摁住胸部,不斷涌出的鮮血,已將皮甲浸透……他嘴巴張大,一歙一合,血沫溢出:“舅……舅父……好……好痛……”
這是郭振聽到外甥唯一的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話。
“啊!”就在郭振仰天怒吼之時,他聽到一聲冷漠的聲音:
“火槍都,射擊!”
砰!砰!嘭!嘭!
濟南城里,仿佛又回到了除夕之夜,震耳欲聾的爆響,彌漫半城的硝煙,到處人聲鼎沸……唯一不和諧的是,那聲音似乎夾雜著一片慘叫……
由于昨夜勇勝軍巡兵吃了一頓暴打,郭振感覺到這支“禁軍”不好對付,所以特地帶來八百勇勝軍,其中有不少是老弟兄,頗有敢戰之士,而對方不過二百多人,四打一,穩贏了。
只可惜,郭振千算萬算,偏偏沒算到人家壓根不跟他打肉搏仗,遠遠地一股股火焰噴吐、青煙激揚,然后手下軍兵紛紛慘叫倒地。
勇勝軍兵卒站在最前列的,距離院墻僅有三十步,一個個手持旁牌,而且還是特意挑出最剽悍的一群。郭振原意是用這為數不多的幾十名悍卒打頭陣,提升士氣。結果火槍一響,最先遭殃就是這些悍卒,而這些勇勝軍的骨干一倒,剩下那數百連關勝的廂軍都不如的勇勝軍卒,一下便亂了套,如同沒頭蒼蠅一般亂躥。待府門大開,源源不斷地重甲刀牌兵從中涌出時,勇勝軍兵卒終于一哄而散,四散而逃。
郭大統制更是被幾名親兵架著,失魂落魄地被潰兵大潮裹脅著,落荒而逃……
梁阿水張大嘴巴,看著這一觸即潰、兵敗如山倒的一幕,仿佛是那日馬擴手下數千禁軍的翻版。
好半響,梁阿水才回頭看向已經沖到大門臺階上的張榮:“指揮使,下一步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