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右路軍王伯龍的漢簽軍萬人隊,向車轅嶺寨發動強攻時,中路軍主將撒離喝與副將設也馬的兩萬騎步大軍,也已進駐井陘關。
十月二十八,黃昏。寒風呼嘯,暮色殘照,殘破的井陘關,仿佛在冷色調的薄暮中瑟瑟發抖。
自從靖康元年九月,宗望大軍攻破井陘之后,這座太行險關,便rì復一rì,頹敗下去。經年累月,風雨侵蝕,再無修葺。以至于狄烈雖然改造了葦澤關,卻對這太行門戶井陘關,始終未有重建計劃。
金軍中路軍兩萬人馬,其中有騎兵五千,步卒一萬,兵甲齊整,這些都是能戰的正兵。另有輔兵及役夫五千,騾馬萬匹糧草輜重千石,攻城器具若干。如此龐大的千軍萬馬,一家伙涌進殘敗不堪的井陘關,若非關內軍舍民房眾多,縱使再破敗也算是個遮風避寒之外,只怕會有大半金兵要風餐宿露一整夜了。
傍晚時分,亂哄哄的井陘關總算稍稍安靜下來,士卒們按照各自官長的命令,或者喂騾馬、或者松鞍帶釘馬掌、或者打磨兵刃。更多的,則是三五成群,朝指定分配的房屋走去。
井陘關內的屋舍雖多,保存完好的卻少,而這些保存尚好的房舍,又多是因為有百姓居住,細心修葺所至——當然,這個時候,原先居住的百姓早已得到天誅軍的通知,全跑光了。
好的住處。當然首先是金軍將官入住,然后是各級大小頭目,再到女真正兵、仆從軍正兵、軍馬糧秣、新附軍、最后才是簽軍輔兵、役夫與挽馬騾子之類的軍中底層——沒錯!金軍之中,簽軍輔兵的地位絕對比不上軍馬。一匹健壯的軍馬可賣得十數貫,一個小兵的命能值多少?百錢還是千錢?怕是有價無市。
關城南側,有一片綿延甚廣,保存完好的宅子,這是井陘關的城守府。一般百姓是不敢入住的。因此雖然看上去有些破舊,但住人卻完全沒問題。
按常理,城守府當然是軍隊主將入住。如果是宋軍將官的話,必定如此,但金軍將領卻略有不同。
在金國的首都上京會寧府,至今還有一種奇特的現象:許多金國上層貴族,在會寧最繁華地段、賞賜給他們的府邸建宅之處。扎下一個個帳蓬,一如在安出虎水沿岸的草原一般。立帳而居。始終未建府邸。
在一個國家首都最繁華地段,扎帳蓬居住,這種令人大跌眼鏡的行徑,對女真這個建國不過十余年,還保留著濃厚的游牧習性的民族來說,卻屬正常,見怪不怪。在這一點上。與后世那位卡扎菲在白宮草坪扎帳蓬的理由,如出一轍。
完顏撒離喝。為安帝跋海六代孫,胡魯補山之子。也算是金國宗室。其人驍勇有才略,為太祖阿骨打鐘愛,常隨從軍中。天會五年(1127年),從完顏宗翰攻取宋都汴京。宗翰北還后,受命定河北,降雄州,授雄州都統。
做為金軍年輕一輩的后起之秀,撒離喝自然處處以老將們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因此,放著若大一個城守府不住,而是下令在城守府不遠的校場上,駐帳而居。
設也馬卻與撒離喝不同,這位國相長子,堂堂真珠大王,對南朝的建筑、風物、文明,由其是女人,完全沒有免疫力。.他原是想住進城守府的,但撒離喝這位主將在外頭扎帳蓬,身為副將的他,又如何能厚顏入住?所以,他也只好老老實實在撒離喝的氈帳旁,支起自己的大帳。
其實無論是從身份、實權、還有軍中資歷來說,設也馬都要比撒離喝強一點。這支兩萬人的大軍主將,本應由他來當,但設也馬卻竭力推辭,甘為副手。這不是設也馬謙恭,也不是他不想要軍功,而是半年前易水河畔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對他的刺激太大了。一想到又要再次面對這個“兇靈”,而且這次還不止一個,而是一群,設也馬就覺得頭皮發麻,毫無信心。因此,撒離喝就成為了這支兩萬大軍的最高指揮官。
在主將的模范效應下,金軍各級將官,紛紛立帳于校場。直到遍布于校場各個角落,再無落足之處時,才有部分仆從軍的將官,遵命前往城守府入住。
蕭乞是原遼國的一名奚族將領,眼下在金軍中任奚軍猛安。身為脫離了游牧習性上百年的故遼將領,蕭乞早已適應了華屋高檐的中原文明生活方式,對于迄今還習慣縮在穹廬帳頂下的女真人,蕭乞打心眼里瞧不起,覺得這幫人還沒褪化干凈。當然,這些心里的想法,表面上絕不敢露出半分。
當蕭乞故意磨磨蹭蹭,等到校場差不多被占滿之后,果然,得到了入住城守府的命令。蕭乞得其所哉,樂呵呵前往府宅。可能是他早就準備的緣故,所以是第一個趕到。
這城守府的上一任居住者,是大宋西軍中,威名赫赫的種家軍之種師閔。而這位井陘關的守將,已在一年前全軍覆沒,殺身成仁了。
或許是感念其忠義,井陘關的百姓,不時會自發地清理修葺一下城守府,使之保持基本完好與整潔。這樣一來,自然就便宜了蕭乞等人。
蕭乞率領著二十余名家將,推開兩個舊石獅臺階上,那兩扇掉漆十分嚴重的朱紅大門時,深深庭院里的少許霉味令他皺了皺眉:“檢查各個廂房,順便清理一下。”
家將們紛紛領命出動,臉上頗有幾分興奮之色,對于他們這些故遼遺民來說,住房子可要比住帳蓬好多了,尤其是在這樣一個寒風凜冽的冬夜……
蕭乞搖搖頭,挑了一間看上去像是正房的屋子。兩名隨身侍衛正待伸手推開——毫無征兆的,一聲巨響從不遠處傳來。
蕭乞與兩名侍衛一驚,隨即縮手拔出腰刀,還沒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接二連三的爆炸聲響起,城守府里到處傳來慘叫聲。
“猛安孛堇,有埋伏,快進屋!”一名侍衛擋在蕭乞身前。催促道。而另一名侍衛則小心翼翼,邊四下觀察,邊慢慢伸手推門……
“猛安孛堇,有、有埋伏……”院門前出現一名跌跌撞撞的家將,衣甲破爛,渾身是血,滿臉黢黑。掩蓋不住驚惶之色。
“敵軍有多少人馬?兵甲如何?”蕭乞老遠就大吼問道。
“不、不知道……屬下的同伴剛推開一間房門,就傳來一聲轟響。火光耀目。青煙蒸騰……同伴當場身亡,屬下也被波及……”那名家將斷斷續續說著,突然好一陣嗆咳,口鼻涌血,搖搖玉墜。
“房門?”蕭乞臉色一變,猛回首,斷喝道:“不可推門……”
蕭乞提醒得還是遲了。侍衛的手剛剛推開一扇房門——轟!劇烈的爆炸,當場將那名侍衛變成一個血人。
一股強烈的氣浪撲面而來。將蕭乞與另一名侍衛掀倒在地。
蕭乞曾經在易水之畔,目睹過那驚天動地的爆炸。三聲巨響。浮橋斷裂,數百金兵葬身水底,端是駭人。眼前的巨響雖然與易水所見威力相距甚遠,但那聲響與煙火卻如出一轍。
“是他、是他、是他來了……”蕭乞大叫著一骨碌爬起,驚慌失措地大叫,“快、快撤出城守府……”
根本不用蕭乞下令,一連串的爆炸,所造成的慘重傷亡,令殘存的家將們蜂擁撤退,全擠到了大門處。但沒見到蕭乞,誰也不敢先走,在這樣的危險時刻,如果棄主先逃,過后就算不被炸死,也要被問斬。
“來了,來了,猛安孛堇沒事。”殘存的七、八名家將長舒了口氣,趕緊一疊聲催促把守大門的兩名家將,“快快開門!”
蕭乞眼皮子跳了跳,他現在聽到“開門”兩個字,心里就發虛。不過,這兩扇大門之前曾打開過,太平無事,所以,現在也不應該有事。很顯然,家將們也是這樣想的。
但是,當眾家將手忙腳亂將兩扇大門用力拉開,一推到底之時,誰也沒有注意到,門框邊一根細小的灰色絲繩繃斷。隨即,門檐上瓦面傳來骨碌碌響聲,一個冒著火花的碩大黑鐵球自空砸下,當即將一名家將的皮盔砸癟,腦袋砸裂。鐵球落地后,還滴溜溜轉了半圈,令幾名家將抱腿痛呼不已。
“混帳,居然用這樣的東西暗算……”一名家將憤怒地抱起鐵球,正準備扔出去。
蕭乞死死盯住那鐵球、那火花……突然厲聲大叫:“快跑!”隨即第一個轉身,就在這一瞬間,家將手中的鐵球,爆裂成一團血紅血紅的光芒……
夜幕下的井陘關城,以城守府的爆炸為肇端,到處都是此起彼伏的巨震、火光、濃煙,以及久久不曾消失的悲鳴……
距井陘關數里外的石子嶺上,正有一群披著厚氈、懷抱火槍的天誅軍士兵,興奮地對那不時照亮黑夜的火光指指點點,喜笑顏開。
帶隊主官張銳,也不得不用佩服的眼光,投注在一名十多歲的少年身上——阿吉!導演了這場好戲的,正是軍工部火藥組的頭目,少年阿吉。
三天之前,張銳接到命令,帶領一支全副武裝的火槍隊,護送一隊特別行動組,進入空無一人的井陘關城內,執行一個“禮花計劃”。
張銳從頭到尾目睹了這個計劃的全過程。其實很簡單,就是將一顆顆天樞城軍工部新近研發出來的自爆地雷,安裝到井陘關城各個完好的屋舍里。利用各種門、窗、床板、桌凳、水缸等等,所以能引人碰觸的東西,都設有絆發裝置,只要輕輕一碰——轟!
地雷的威力,張銳曾在飲馬灘之戰見識過,印象很深刻。不過,記得當時地雷還是要手動引爆的。由于引信太長,還造成了戰局的延誤,加大了天誅軍的傷亡。不曾想,僅僅過了幾個月,軍工部門就研發出了這種新式地雷,只是不知是否好使。
由于金軍隨時都會進犯,而布雷的過程又必須小心翼翼,用時漫長。張銳不得不按捺下想親自試一試的好奇心,全力配合。完事之后,五十名火槍兵,二十名從軍工部與后勤輜重營調來的布雷手,全部撤至石子嶺,觀察戰果。
現在,張銳親眼看到了。他不得不承認,有時候,一個新創意,勝過一營士兵拿命去拚。
阿吉畢竟是少年心性,眼看自己依據城主的提示,研制出來的新式地雷戰果輝煌,樂得手舞足蹈。看到一旁的張銳眼睛里冒出一串串問號,當下得意地告訴他,這種“自爆地雷”的原理。
這種新式鐵雷增加了一道觸發機構,觸發機構由鐵針、旋轉鋼輪、墜石、火石和牽拉繩索組成。當需要布雷時,將繩索的兩端分別拴住墜石與鋼輪,并將繩索設置成絆索,然后將墜石置于高處。當人或牲畜絆動繩索時,墜石便從高處墜落,墜落時帶動鋼輪轉動,與火石摩擦發火,點燃火藥引火線,最后通過引火線引燃地雷的裝藥。
其實這所謂的“自爆地雷”,只是一種很原始的觸發雷而已。在另一時空的明朝中期,所成的《火龍經》中,就有對這種觸發引信的具體結構和作用原理的詳細記載。
張銳聽罷,若有所思,撫著下巴道:“好像跟燧發槍的擊錘點火方式差不多……”
阿吉壓低笑聲道:“張大哥不愧是讀人,當真聰明,俺就是在玩鷹嘴銃的時候受到啟發的。”
張銳呵呵一笑,輕輕給了阿吉一拳:“夸我還是夸你呢?東西都是你弄出來的,誰有你聰明。”
阿吉連忙擺手:“是城主提示俺說,可以采用絆發方式,才觸動俺的靈犀……俺可不敢居首功。”
張銳愣了半晌,長長一嘆,咱們這位城主,莫不是上天著意派來收拾金人的?
突然眾人眼前一亮,火光紅透半邊天。遠遠看去,井陘關城的西北角,火光頻頻,爆炸聲此起彼伏,在寒冷的夜空下,仿佛是一連串盛開的禮花。
“是俺布下的連環雷!起爆啦!”阿吉樂得又蹦又跳。
天誅軍的戰士們,限于紀律,不敢歡呼,一個個按捺不住激動,互相捶胸擂肩,擊拳以賀。這幾rì的辛苦,在這盛放的禮花中,得到了補償。
西北角!張銳記得,那是井陘關城的馬廄所在……看來,這一夜會成為中路金軍的噩夢。
張銳嘴角微勾,亮閃閃的瞳仁映照著忽明忽暗火光。
多壯觀的禮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