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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哇!”劉大踉踉蹌蹌奔過來,不顧血污一把抱住劉二,泣不成聲,“大哥平日里總聽你的,你咋就不能聽大哥的一回呢?”
劉二勉強抬起眼皮,從不斷冒血的嘴里硬生生擠出最后一句話:“大……大哥……俺不用當……他鄉的孤魂野鬼了……”一雙黑乎乎的枯手,深深抓入泥土中,漸漸松開,就此不動。
“兄弟,兄弟啊……”劉大涕淚滂沱,幾欲昏厥。
這時那肉瘤金兵卻依然唾沫橫飛地大吼:“你們都看到了?不是我不給他機會,而是他沒把握住!不過,我圖圖是個大度的人,我可以給你們所有人一個同樣的機會。誰想回家,回到你們那個已經不存在的國家,都可以走。規距跟剛才一樣,數十息,跑進樹林,你就自由了;過了十息,你還在樹林外,你也可以自由了——死人是最自由的。怎么樣?賭不賭?”
一片死寂,沒有任何人說話。
這個叫圖圖的肉瘤金兵干脆跳上一輛運糧車,揮舞著手中的大弓,聲嘶力竭地咆哮:“你們這些沒卵子的南人,就沒有一個帶種的嗎?你們回頭看看,那是你們最后的家園;你們再往前看,那邊是我大金的萬里江山。你們腳下站著的地方,是宋國的最后地界。一過這條易水河,你們就是我大金國的奴隸、牛馬。你們——今生今世,還有來生后世,生生世世都回不去了。”
圖圖高高昂著頭,手里的大弓緩緩向人群劃了個半圈,最后用一句來結束他的講話:“一過此河,你們——生,是我大金國的人;死,是我大金國的鬼。”
當那通譯將這最后一句翻譯完后,忽然跪下向俘虜們磕了個頭,然后用力撥開人群,大袖一甩,向樹林奔去。
所有人都驚呆了。
那白面儒士神情激動:“張都頭,看到沒有!故國,家園,足以讓人迷途知返。”
張立長嘆:“可惜,他跑不到樹林的——這是個陷阱,沒有人可以在十息內跑五十丈遠的。這些金狗只是在故意誘人逃走,以殺人取樂。”
白衣儒士沉默了,攏在衣袖里的一對拳頭捏得咯咯作響。猛地抬頭直視張立,正想說話……張立卻似是知曉他要說什么,堅定地搖搖頭:“我的職責,是保證大人的安全,任何有可能給大人帶來危險的事,我都不能做。”
在白衣儒士的嘆息中。弓弦震動,箭矢破空,貫穿了那名宋人通譯的胸膛,那通譯雙手箕張,直直向前摔倒。他所跑出的距離,甚至還不到三十丈。
圖圖輕松寫意地垂下長弓,像餓狼盯著一群羊一樣巡視著俘虜。然后又口沫橫飛地吼了幾句,但這一次沒人翻譯,人們臉上一片茫然。
圖圖很是惱火,回頭向另外幾名金兵喊了幾句。其中一名金兵猶豫了一下,策騎而出,來到糧車旁,跟圖圖說了幾句話后,便大聲將圖圖的話翻譯出來。
從這名金兵的外形口音上看,他應該是一名契丹人。因為遼與宋國土接壤,兩國間也有貿易往來,所以有一部分遼人還是懂得一點中原話的。當然,那發音就讓人不敢恭維了,跟剛才那名通譯沒得比,只能說是勉強能聽懂而已。
此時圖圖正用弓梢指著前方不遠處,兩名身材高大,穿著褐色直綴短布衣,腿上打著繃帶,足登多耳麻鞋的年輕俘虜,惡狠狠道:“你們兩個瞪什眼!不服氣?你們也可以跑啊。看你們這兩個南蠻子,塊頭倒是不小,說不定能在十息內成功逃脫哩……怎么,不想試一試?所以我說你們這些南人都是沒有一個帶種的……嘿嘿,你們兩個過來,讓老子摸摸,底下有沒有卵子……”圍觀的金兵轟然大笑。
那兩名年輕俘虜相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的瞳仁中都跳動著不可抑制的怒火。其中一名個頭稍矮,面目粗曠,兩頰咬肌極為發達的壯實小伙對同伴道:“阿興,我可是忍不了了。你硬拉著我從開德府北上,跑了上千里路,佯攻被俘混入這俘虜營中。每日吃著狗食,還要推著重車,現在還要受此大辱……我們吃飽了撐著來此受虐嗎?”
那名叫阿興的高大青年低聲道:“元慶,我也不想忍啊!可是別忘了咱們來此的目的。不斬殺幾個金狗的重要頭目,咱可沒臉回去見曹大當家與二當家,更沒法向開德府尹宗大人交待……”
元慶鼻孔哼了一聲:“要我說,曹大當家與二當家的也太沒血勇了,咱們從兩淮起兵,北上勤王。上千人馬趕這大老遠的路,連金狗的面都沒碰著,卻又得扭轉屁股回去。當是好耍來著……”
阿興無奈搖頭:“朝廷沒糧,有什么辦法?十幾萬人的勤王大軍全擠在一府之城里,就是有座糧倉也不夠吃啊!”
“狗屁十幾萬大軍。”元慶滿臉不屑,“那都是些什么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扛著把糞叉就敢說自己是義軍,全是湊數混吃的。這樣的人老子一個能打三十個。依我看,這十幾萬人能真正派上用場的一萬都不到。”
兩個人低頭嘰嘰咕咕,竟直接無視了圖圖。
圖圖勃然大怒,取出一只箭矢,張弓搭箭對準兩人,咬牙切齒道:“給你們兩個選擇。要么立馬給老子跑路,十息以內跑進林子里,老子不殺你們;要么把褲子脫下,驗看過后,老子同樣也不殺你們。快說!選哪個?”
阿興與元慶二人目光冷芒暴閃,互相對視一眼,又急又快地進行一翻對答。
“怎么樣,還能忍嗎?”
“忍個屁!干!”
“那咱們不是白來啦?本想最少也要殺個百夫長的……”
“頭上長瘤的那個家伙好歹是個十夫長,而且是實打實的女真小頭目,只要擰下他的腦袋,有了這個‘帶環首領’,這一趟就不算白來。”
“好,長瘤的歸你,其他算我的。”
“說定了,動手!”
兩人一聲暴吼,有如脫枷猛虎,左右一分,迅猛沖向糧車旁的金兵。
大概想不到這些如同綿羊一樣順從的南人中,竟會有人奮起反抗,附近的幾名金兵錯愕之下,反應慢了好幾拍。一直到兩人沖近了十幾步,金兵才回過神來,紛紛怒喝拔刀取棒。
最先出手的卻是圖圖。這不奇怪,他本來就已經是箭在弦上,只要對準目標,手指一松就行了。
圖圖的目標是阿興,因為同樣的,阿興的目標也是他。
咻!弓弦劇顫,箭矢如毒蛇般標至阿興面門——疾奔中的阿興足尖一旋,身體借勢側偏,同時右手飛快向前一探一抓,竟然硬生生將那支擦身而過的利箭挾住。
圖圖的牛眼頓時凸出幾分,至少發愣了一秒鐘,回過神來后,慌忙抽取第二支箭。
這時阿興已沖到距糧車上的圖圖不足十步距離。
高速奔跑中的阿興,單足朝路邊一塊凸起的土堆一蹬,土堆粉碎,塵土飛揚。而阿興借著一蹬之力,高高躍升至半空,其高度甚至超過了糧車上的圖圖。
圖圖的牛眼已露出懼色,箭已搭上,正張弓引射……
半空中的阿興身體彎繃如弓,右手高舉,反握箭矢,如鷹隼撲兔,閃電般刺下——幾乎同時,圖圖的箭也射出。
箭矢從阿興臉頰邊擦飛而過,帶出一溜血絲。而阿興手里的利箭則深深刺入圖圖的肩頸處。
阿興也不管對方是否聽得懂,貼近圖圖的耳邊道:“我還有第三個選擇——殺了你!”
說罷伸手摘下圖圖的腰刀,猛然拔出箭矢,圖圖慘叫一聲,手中大弓嗒然落地,肩頸處鮮血如噴泉般激射而出,尸身從糧車上栽下。
就在阿興電光石火般擊殺圖圖之時,元慶也如餓虎撲食一般,將那充當通譯的金兵撲下馬。兩人在地上翻了幾個滾后,元慶騎在金兵身上,一手壓制住金兵雙臂,一手捏拳重擊其頭面。一拳、兩拳、三拳……七、八拳下去,被打得七孔流血的金兵終于不再掙扎。
當元慶從敵人身上站起時,手上已多了一柄單手大斧。隨即縱身跳上馬背,撥轉馬首,在原地轉了兩個圈,猛地一夾馬腹,向前沖出。
此時最先反應過來的幾名金兵剛剛策馬沖過來,就被疾風般席卷而來的元慶左右揮劈,盡數斫于馬下。
這一番突然變故,說起來蠻長,但整個過程卻還不到半分鐘。俘虜們頓時亂成一團。
阿興昂然立于糧車上,拔出彎刀,隨手將刀鞘一扔,然后雪亮的大彎刀高高舉起,大吼道:“宋國兄弟們,我們已經殺了好幾個金狗,金國的大軍是不會放過我們的。與其束手待斃,不如放手一搏,拚了吧!”
俘虜們一陣騷動,一個個都是你看我,我看你,彼此的眼中,盡是惶恐、猶豫、遲疑不決之色。
另一邊,金軍的押解小隊終于發現這里出了狀況,迅速集結了二十余騎,向正揮著大斧劈殺金兵的元慶包圍過去。一路上但凡有阻礙道路的俘虜,盡數被金兵砍殺。一時間,遍地血腥,場面混亂不堪。
這時,那白面儒士眼見不好,不顧張立阻攔。快步跑到糧車邊,翻身跳上去,與阿興并肩而立。
正當阿興詫異地看過來時,白面儒士揮袖大叫——很難想像一個這般文質彬彬的儒者,會有那么大的嗓門:“諸君俱是我大宋之民,此地為我大宋最后的國土。諸君生于斯,長于斯,最后葬于斯,世世代代,循環往復,此為我漢家運勢千年薪火相傳之根。諸君難道愿意成為金虜的牛馬,受盡屈辱、虐待,最后埋骨異域,魂魄不得歸鄉嗎?”
“你們朝前看!”白面儒士須發俱張,戟指向北,“那條河就是易水,一水分陰陽。站在這里,你們還是人,一旦過河,你們就是金人之畜。你們是要當人還是當畜?”
“俺自是要當人!”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
倚在糧車邊擺出一副護衛狀地張立朝那聲音看過去,見到一個熟悉的少年身影。張立嘴角微微上翹,向那個叫阿吉的少年點點頭,然后拾起圖圖掉在地上的大弓與箭支,在手上旋了幾個圈。這弓箭一入手,張立整個人身上,頓時散發出一股精悍之氣。
“俺們要當人,俺們不要去金國做牛做馬!”
“就像剛才那位兄弟一樣,死也要死在宋土上。”
“現在沒有人限定俺們的時間了,往樹林里跑,往山里跑啊!”
這三萬名俘虜,就像是一瓢水澆入到滾燙的油鍋里,瞬時炸開了。
暴動,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