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狄烈與阿術從山坡下來時,在那爆炸中心點所形成的大坑邊上,早已被那一群得脫大難的逃亡者團團圍住。看著那血肉橫飛的慘烈場面,一個個咋舌不已,亦驚亦喜。
而張榮、賈虎與那個關大哥及高亮,則圍觀著那兩人一馬的創口,反復驗看。四人的眼睛是越瞪越大,臉上的表情也是越來越精彩。
看到狄烈走近,張榮迫不及待地取下那蒲輦牌子頭的頭盔,指著鐵盔前后兩個大洞嚷道:“這是怎么弄的?之前聽那楊家兄弟吹得神乎其神,俺怎么也不信。可現在卻親眼見到了……他們說你有一件神器,千步之外,殺人于無形;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易如反掌。是不是真的?”
狄烈啼笑皆非:“千步無形殺,勉強還可以做到,只是那什么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張兄弟,你知道百萬人如果排成一個方陣的話,那個位于中心點的上將距離有多遠?萬步都不止啊,你讓我怎么取首級?是誰說得那么夸張?楊奮?還是楊折沖?多半是楊折沖那小子吧。”
張榮呵呵笑道:“甭管誰說的。殿下,你有這么厲害的神器,早點拿出來,把那些金狗全干翻了,咱們何至于跑得那么辛苦?”
狄烈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了:“你東西沒有你想象得那么神奇,還得講究個天時地利……算了,說了你也不會明白。”
張榮卻連連點頭:“俺明白,俺怎會不明白?道家仙器這樣的神物,須得作法念咒,還要耗費不少仙力,才能施展得出來。哪里是說用就能用的呢?俺先前說錯話,真該掌嘴。”說著還真的掌摑了幾個嘴巴,勁還不小,粗厚的臉皮都顯紅印了。
狄烈苦笑無語,算了,由他們去想吧。也許把科技說成是神跡,更附合這個時代的人們的思維,也更便于理解。
那關大哥與高亮一伙人,顯然也聽到了二人的對話,臉上不由顯露出敬畏之色。尤其看到狄烈那一身奇特的打扮:頭戴一個造形古怪的圓鍋狀頭盔,非金非木,不知是何物所制;身穿一件象女子背子一樣的黃綠斑紋服飾,非絲非麻,同樣看不出是什么質料;下身是同樣斑紋的馬褲,腳下登著一雙制式奇特的皮靴,身后背著一個同樣古怪的長匣子。看上去要多怪異就有多怪異。
這身奇特的裝束只是令關大哥一伙人覺得古怪而已,真正令他們吃驚的,是狄烈的衣服居然是無衽的!也就是說,既非胡人的左衽,也非宋人的右衽,那他究竟是什么人?
張榮很快就為他們解答了:“這位是大漢遺民之后,漂流海外荒島立國之漢裔國君之子,狄君殿下。”張榮這粗漢能說出這么文縐縐的介紹語,全賴候方鏡指導有方。不獨他一人,其余如楊家兄弟、賈虎及一干梁山兄弟,全被實行了嚴格調教。對這個關乎到他們名分的稱號,候方鏡在這方面的了解比狄烈還深。
張榮隨后又伸手向關大哥等一行人一引:“他們都是太行山天平寨的義軍。這位是二當家關忠勇,這位是騎兵頭領高亮兄弟,這位是……”
隨著張榮一一引見及述說,狄烈才明白事情的原委。
關忠勇,永興軍路延安府人氏,少年時投軍成為大宋最精銳的西軍之一的秦鳳軍中的一名什將,因與西夏作戰有功,獲得勛階及升職。隨后轉隸屬為戍守太行山井陘關守將種師閔麾下的一名準備將,正式踏入有品秩的武官行列。
不曾想,金軍東路軍于靖康元年二次攻宋時,九月破種師閔于井徑。數千守軍,或降或殺。關忠勇與數十名潰軍逃入太行深山,被天平寨主收留,立為二當家。
次年四月,聽聞金軍南侵大軍分七路北返,太行山各寨義軍無不蠢蠢欲動。這些太行山義軍的成份極為復雜,有世代盤踞山寨的積年老匪,有潰散的宋軍散兵游勇,有躲避戰亂的普通民壯,還有想趁著亂世混水摸魚的地方豪強。
金軍南侵,勢如破竹,這些所謂的義軍們紛紛做鳥獸散,憑借太行山高林密,避其鋒芒。等到金軍把一個煌煌大宋給滅了,攜帶傾國財富與物資人畜分七路北返時,義軍們眼紅了。所謂財帛動人心,又有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之語。這樣巨量的財富,打自個眼皮子底下經過,隨便咬下一口,都是一嘴油。
在這些太行義軍眼里,此時的金軍苦戰滅宋,已是疲軍;獲勝后氣焰囂張,又成驕兵;尤其是金軍擄掠眾多,不得不兵分七路,各路行軍之路線無不綿長緩慢;又分出大量人手來看守物資及俘虜,用以作戰的兵力大減——這個時候不狠狠咬上一口,更待何時?
最妙的是,只要是出擊金軍,不管是殺人還是劫財,都是上至朝廷下至地方,極力稱道嘉許的。雖然現今朝廷崩壞,地方糜爛,但殺金狗卻是大義所在。只要你動手了,那就是名利雙收。
當太行義軍們紅著眼嗷嗷叫的時候,目標出現了——三月中旬,金將阿懶率三千人馬,押運劫掠自皇宮的海量器物及從磁州掠奪的大量精鐵與工匠先期克至欒城。
由于聽聞真定、中山一帶盜匪縱橫。阿懶自覺兵力不足,生怕有失,便決定先在欒城駐扎下來,等待后續大路匯合后,再啟程北返。
欒城為真定府轄下的一座州城,在交(加三點水,這個字打不出)水之畔,距北面的真定府不過百里之遙,是北返的金軍東路軍必經之道。而在其西北二百余里外,就是巍巍太行八陘中的井陘,正是太行義軍東向攻略的最正點的出口,這樣送到嘴的肥肉,豈有不吃之理?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塊肉雖肥,殼卻厚。
欒城在金軍兩度侵宋時,都曾被攻下。此時在城中坐鎮的,不光有阿懶的三千人馬,還有本城千余新附軍。這四千人馬中,女真人只有四百,兩千余各族仆從軍,還有一千多歸降的原宋軍欒城守軍。這四千人馬駐守著高城厚墻的欒城,決不是缺乏攻城器具,更沒經過像樣訓練的太行義軍所能啃得下來的。
此時的太行義軍有大小寨子數百,擁眾十余萬。不過這所謂的十余萬,是拖家帶口的,刨去婦孺老弱,可戰之士不過萬把號人。萬余雜兵打四千戰兵戍守的欒城,用腳后跟都能想出是什么結果。
太行山寨的這些頭頭們,倒也沒被這巨大誘惑晃花了眼,自己幾斤幾兩還是清楚的。所以誰都沒明來,而是打算暗取。
不過那阿懶可是一員戰將,也知道太行群盜們正虎視眈眈,對各項物資防范正嚴,令太行義軍一直沒有下手的機會。
天平寨在太行群寨中不大也不小,人馬不過千,大當家劉鐵栓也是一條好漢,早年給大戶人家當過護院,使得幾下槍棒。后來因得罪主人被構陷入獄,被罰刺配嶺南,途中逃脫,遂落草為寇。
這劉鐵栓與手下弟兄混進欒城胡混良久,都沒找到良機下手,無意中從一名新附軍口中,得知其余各路金軍,正攜帶大量財物北渡黃河。這讓坐困愁城的天平寨眾人一下打開了新的思路,大伙一合計,既然縮進殼里的王八咬不動,干脆就去吃出洞的長蛇。
于是由二當家關忠勇帶隊,小頭目高亮為副,率六十余名寨中精壯出發。南下找尋任意一路金軍北返大軍,尋機咬上一口。只要能夠弄到點東西,不管多少,就能為天平寨長臉。
關忠勇這六十余人中,只有幾匹老瘦的駑馬,武器也多是些樸刀鐵叉之類的,弓箭均為自制的獵弓,射程不過二十余步,殺傷力有限。還好弟兄們都是精壯,其中有一半是當年隨關忠勇潰逃的西軍士卒,比起太行各寨大多未經訓練的民壯要強上不少。
他們這一行人一路南下,經趙州、柏鄉,過邢州,繞邯鄲,越磁州至相州,最后到湯陰。耗時十余日之后,竟一頭撞上了真珠大王的北返大軍。
由于關忠勇一行先于金兵立寨之前就已趕到湯陰,并且恰恰停駐在在湯水上游的一個山野小村莊里。他們本意是想休整數日,再行定止。誰知道等他們回過神來,才發現這方圓數十里,已經被金兵封鎖了。
這一下進退不得,而且還隨時有可能被四處游走的金軍哨騎發現。象他們這樣的精壯漢子,一旦被金軍看到,不是殺死就是擄掠為奴,絕沒有好下場。而那小村莊的村民也生怕被連累,哀求告饒地跪求他們快快離開。
關忠勇一行人都明白,在這種敵騎頻出,四面大網的情況下,冒然露頭是個什么結局。話說回來,就算是繼續呆下去,也是一日險過一日。有幾次他們派出的哨探,都已看到金軍哨騎的影子了,如果不是村子前頭有一條河流隔斷,金兵早就過來查看了。
在這內外交迫的情況下,關忠勇一咬牙,決定直搗金軍大寨,先攪亂敵腹心,令金軍游哨收縮,然后趁勢破網而出。
于是就在昨夜,關忠勇一行六十余人,向金軍大寨發動了襲擊。由于他們本就處在金軍營寨的附近,無需象狄烈的小分隊一樣層層突破混進來,而且金軍的防御又是內松外緊,結果讓關忠勇一行撿了個大漏。
關忠勇等六十余人,潛行至金軍營寨北門,以簡陋的武器,突然暴起發難,殺死殺傷守衛十余人,并且還放了一把野火,趁亂奪取了一批戰馬,亡命而逃。
本來他們應該是向北逃的,但夜里黑燈瞎火,加上被隨后追來的金兵分散開來一逼,只得見路就跑。結果南轅北轍,跟狄烈一行湊到一路來了。
也幸虧他們跟狄烈湊到了一路,否則以他們這樣的狀態再逃下去,不出三五里,馬匹力盡倒斃,剩下這十幾個人,終難逃全殲的厄運。
看來冥冥中還是有天意的,昨夜狄烈一行得到了太行義軍的幫助(雖然是誤打誤撞的幫助),得以安然脫身。今日在太行義軍眼見就要全軍覆沒之時,又得到狄烈出手相助。正是因果相報,形成一個完美的循環。
狄烈的目光從關忠勇等十余人身上一一掃過,道:“那么各位好漢眼下有何打算?”
關忠勇苦笑道:“還能有何打算?前路已被金狗截斷,天平寨暫時是回不去了。只能再找個村寨落腳,等金狗撤圍北返之后再說……唉!大當家給俺六十多條活蹦亂跳的精壯漢子,結果就剩下這么點人,這讓俺如何交待……”
這關忠勇長得一副典型的西北漢子模樣,黑黑瘦瘦,面目粗獷,骨架粗大,精壯有力。只是臉上的褶皺多了些,眉頭總是緊鎖,看上去很有些飽經風霜的模樣。此時心傷手下弟兄傷亡慘重,更顯得一臉愁苦。
狄烈略微沉吟,道:“既然如此,那么二當家不如到我們的寨子去暫避一時。別的不敢說,起碼能讓各位好漢有吃有喝,遮風避雨。等這條道上清靜了,各位再決定行止如何?”
“這……諸位活命大恩,已不知何以為報,如何還敢打擾……”
“行了,就這么定了。”張榮哈哈大笑打斷關忠勇的話頭,把臂笑道,“俺其實也跟你們一樣,也是梁山寨的義軍,現在還不是一樣跟殿下混……”
隨后狄烈等人與關忠勇一行,把戰場打掃完畢,再牽上一部分可用的馬匹,掉頭南下,直奔枉人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