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當初金軍南侵東路軍為求以最少的時間獲得最大的戰果,采取的是長驅直入,不要后勤,因糧于敵,直插心窩的斬首行動。除了幾個戰略地位極為重要的關隘州府,必定強攻拿下之外,沿途州縣,能取則取,不能取則暫時放在一邊。
相州這個州城,早在兩個月前還在朝廷手里,鎮守相州的知相州便是后來南宋初年的權臣之一:汪伯彥。除此之外,相州還有兩個更大的腕,一個是原知磁州宗澤,另一個就是康王趙構。
因為在汴京被圍前,奉皇命出使金國而陰差陽錯逃過一劫的康王趙構,彼時接到被困京城的皇兄蠟丸密詔,授他兩河兵馬大元帥之職,汪伯彥、宗澤副之,允他自辟官吏便宜行事。
趙構初時倒也振做了一把,集磁州與相州之廂軍,又招募鄉勇數萬,然后趁黃河封凍,浩浩蕩蕩沖過黃河,接近汴京,準備“勤王”了。不過就在這時,趙構某次率少量人馬出巡時,遭遇金軍前哨,數十名張牙舞爪、兇猛狂撲而來的金兵哨騎,將趙構的親兵護衛駭得四散而逃。
趙老九此時二十出頭,年紀既輕,平rì也頗習弓馬,體格倍棒,搶上一匹快馬便跑,一陣風馳電掣的亡命狂奔,終于僥幸得脫。不過此人從此陽萎,面對金人,再也沒舉過,是整個大宋朝“恐金癥”患者中,癥狀最嚴重的一個。
此后趙構的勤王線路開始變得飄忽起來,先是離開相州北上大名府,然后又漂到河北東路的東平府窩著不動,只命宗澤在開德府招集天下兵馬勤王做個幌子。至于汴京城里的父母兄弟姐妹,如今都低不住一句話的誘惑: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啦!
趙老九的運氣還真不是蓋的,他率大軍前腳才剛離開相州,金軍的偷襲部隊后腳就趕到。只需慢上一拍,這位未來的南宋開國皇帝,就要跟隨他的老子、大哥,前往北國冰天雪地的五國城,在女真人的地窖子里“坐井觀天”了。
所以此時的相州,剛落入金軍手中不過月余,周圍的縣鄉,也多未歸附金人,不時有殘存的官兵與義軍,在這支大軍周圍窺視。不管是官兵還是義軍,或許并沒有那個覺悟與勇氣響應勤王的號召,來打擊金兵,但眼下固新的大軍,不啻于一塊香噴噴的大肥肉,哪怕能咬下一丁點,也會滿嘴流油。
這段時間以來,已經有過不少嘗試著張嘴的義軍前來討野火,雖然連金軍外圍哨騎都沒突破,就被宰殺了個干凈,但這些像蚊子一樣嗡嗡叫著試圖吸一口血的家伙,總歸很令人生厭不是?若非輜重及婦女所累,依女真騎兵南下時那般輕捷剽悍,早就將這些家伙滅上幾回了。
固新不得已之下,便組織了兩支前哨部隊,每一支部隊有五個謀克的兵力,加上一部分仆從軍,共有近千人的軍隊。兩支部隊合計共兩千人馬,大部是女真精騎。撒出前方數百里,清剿殘余,確保中軍安靜無sāo擾。果然,這一下,世界清靜了。但是,固新的中軍大營,也就空虛了。
固新所率的大軍,將近五千人馬中,真正的女真人,不足二千,其余的都是原遼東各族土著。有遼亡后收降的契丹人、奚人;有渤海國滅亡后,四散逃逸的渤海人;有從朝鮮半島俘來的高麗人;更多的,是原燕地的漢人簽軍。這些人魚龍混雜,桀傲不訓,若沒有強悍的女真人加以鎮懾,那是根本捏合不到一塊的。
即便如此,勉強捏合的各族軍隊還是尿不到一個壺里,基本上各自成軍。作戰時各族自成一隊,扎營時也是各有各的營盤。平rì里碰頭,也多無好臉色,更有甚者,拔拳相向,動刀動槍也時有發生。
對此女真金人卻是作壁上觀,只要不鬧出大亂子,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時還暗地里推波助瀾。各部族種群之間鬧矛盾,結怨仇,正符合金人分化治之的利益。只要不影響作戰,愛鬧鬧去。
固新派出了上千女真精銳,前出百里掃清阻礙,由于白天發生的金軍哨騎于洹水岸邊莫名被襲,折損數人卻連敵人的毛都沒摸到一根的糗事。這使得固新大發雷霆,為防止意外,又派出百余名金兵沿洹水河岸不斷巡邏。此外各仆從軍的營盤里,也部署有一個蒲輦左右的女真人坐鎮。這樣一來,他的中軍大營里,也就只余不足五百女真精兵了。
楊折沖聽得眼睛慢慢亮起來:“也就是說,若大一個金軍營寨里,只有不到三千兵力,其中只有五、六百女真人……頭領,好機會啊!”
狄烈點點頭:“這算是一個好消息,不過對于我們而言,五千人與三千人,好像沒有太大的區別吧。”
楊折沖有點泄氣地垂下頭,是啊,他們只有三個人,或者說,只有兩個人。敵人千倍于己,三千還是五千,有區別嗎?
狄烈與楊折沖卻不知道,他們一問一答間,那種鯨吸蛇吞的口氣,卻唬得那名叫左開的俘虜心中翻騰不已。相州這地方,已經有些靠近太行山了。自打遼國滅亡,宋軍又被打得希里嘩啦,一潰千里。這縱貫千里,橫亙燕趙的太行山就開始有了三不管的味道。
打著義軍旗號的盜匪、國破家亡的遼人、與遼、金歷次大戰后的宋軍潰兵嘯聚山林,為禍一方,人數最多時甚至達到了十萬之眾。前些年就有一個叫高托山的頭領,手下數萬人,誰的帳都不買,很是令各國頭痛。后來還是金軍第一次南侵大宋時,順手將其斬殺,并他的山寨給端掉了。
不過虎死不倒威,他的一干手下還舉著高字大旗,四下出擊。這次給固新制造了不少麻煩的,就有一部分的高家義軍。
左開之前就生活在太行山下,易水之畔,對于太行義軍的聲威,感觸還是很深的。看到眼前三人中,那兩名大漢的口氣這么大,竟不把數千金兵放在眼里,非手下有過萬人馬不會有此底氣。尤其難得的是,其中一人還是頭領,若能借此機會……
左開這人,其之前從事的職業決定了他不但眼神靈活,而且腦子也挺靈光,知道作為一個俘虜,被掏完口供情報后,會是什么下場。想要活命,并達到自己的目的,投降反水,是不二選擇。
左開顧不得雙膝又麻又痛、額頭破皮,當即膝行數步,一步一叩首,聲淚俱下:“小人本是良善百姓,被萬惡的金狗強征入伍,但從未上戰場與宋人對陣,只是看守物資而已。可憐小的家中還有一個盲眼的老父……”
一翻泣訴,竟惹得葉蝶兒眼眶發紅,從后面輕輕扯了扯狄烈的衣袖。
狄烈卻一字一句道:“我只問你一句話,昨夜的輪暴事件,你有否參與?”
面對著狄烈那如烈火般的眼神,左開就差叫起了撞天屈:“小人發誓,絕對沒有參與。若有半句虛言,人神共誅之!其實昨夜之事,多半發生在金軍中軍大營,因為那些女子,多數關押在那里。小人所在的漢軍營,是根本沒機會的……”
狄烈冷冷盯住左開,直到他汗流浹背,幾乎撐不住時。狄烈一點頭:“你的小命保住了。”
左開當即渾身脫力,癱軟在地上。
狄烈略一沉吟,道:“你說,你是看守物資的,你看守的是什么物資?”
左開顫抖地伸手入懷,掏出一物,雙手捧上:“就、就是這個……”
借著月色,隱約可見是個小葫蘆。
狄烈伸手接過,拔開塞子,一股濃濃的香味入鼻。狄烈眉頭一皺:“是酒!”
左開低聲道:“是,是京城名酒‘鳳泉’,小的駐守的藏酒庫里,還有各種美酒,有數千壇之多。只因金狗人人好酒,卻恁般小氣,讓小的當守門犬卻不肯賞半點酒喝。小的一氣之下,這個……監守自盜,弄了點酒躲到營寨外喝,結果、結果與好漢不其而遇……”
狄烈失笑:“你倒挺會說話,讀過書嗎?”
左開點頭:“家父早年是帳房先生,也教過小的一些文墨。”
狄烈沒有再多說,而是撕下一片布條,然后將酒倒在布條上,將之浸濕。
一旁的楊折沖嗅著那股子異香,忍不住道:“頭領,你這是干嘛?不想喝也別灑了啊。要不,給俺嘗嘗……”
狄烈沒理會他,只是用匕首在地上挖了個坑,將浸了酒的布條扔下去,然后掏出軍用防風打火機“啪”地點燃布條。幽藍色的火苗,在夜色中宛若舞蹈的精靈,迅速將長長的布條裹在一團烈焰之中。由于布條在坑中燃燒,加上狄烈身體有意識遮擋,光焰并未被遠處的金軍營寨巡邏人員發覺。
楊折沖看得直咋舌,這般精巧的火折子當真聞所未聞,這位頭領手里的好東西未免太多了吧?
能夠將布條燃燒,酒精度不會低于五十度。狄烈滿意地點點頭,對左開道:“你看守的藏酒窖里,有多少這樣的高度酒?”
左開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金狗來自遼東極寒之地,素喜烈酒,且越烈越好,而對清酒不屑一顧,更不會打包帶走。”
“也就是說,藏酒窖里全是高度烈酒。”狄烈淡淡看了左開一眼,“想不想將功贖罪?”
左開心思活泛,隱隱猜到狄烈要干什么,趕緊拍著胸脯道:“承蒙頭領不殺之恩,小的無以為報,惟愿附尾翼,以效犬馬之勞。”
楊折沖很看不慣這樣嘴巴滑溜的家伙,低聲道:“真要收這家伙?”
狄烈一邊用泥土涂抹在匕首上,以遮掩匕首的反光,一邊回答道:“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嘛,而且,眼下也需要他帶路。”
楊折沖頓時興奮起來:“準備怎么干?”
狄烈將匕首折起,抬起頭,雙眼在黑暗中熠熠生輝:“我要給金人送上一份大禮。”
“送、送禮?”楊折沖腦子有些轉不過彎,“送什么大禮?”
“就是這個。”狄烈手腕一翻,那裝著烈酒的小葫蘆在掌心滴溜溜打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