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叢濃密的灌木草叢后,狄烈與楊折沖目光炯炯,jǐng惕地觀察著那些時遠時近,呼嘯而過的金兵哨騎。
這里距離洹水南岸至少在十里之外,但是遭受到意外打擊與損失的金兵,顯然動了真怒,居然派出數百哨騎渡河而來,偵騎四出,到處追索。不過到目前為止,一無所獲。
狄烈仔細觀察了幾批尋蹤覓跡的金兵哨騎的舉動,低聲說道:“這地方不能久待,金兵中也有追蹤老手,我們先前布的幾個迷局瞞不了多久,不定什么時候,就會追查到這里。”
楊折沖正著迷地用瞄準鏡反復觀看著前方,整整半個時辰過去,都不舍得放下,也不知道是觀測的性質多些,還是玩耍的性質多些。聞言戀戀不舍地放下瞄準鏡,猶豫地向后方看了一眼,小聲道:“那名女子只剩一口氣,到如今尚未醒來。若再轉移,顛簸之下,怕很難挺過去……”
狄烈默然揪下一把野草,揉碎在掌心,語氣低沉道:“生死由命,我們已經盡力了,如果……”
這時身后草木簌簌做響,兩人同時回頭,卻見草叢中露出葉蝶兒的明媚俏臉,微紅的小臉有著掩飾不住的喜悅:“她醒過來了……”
狄烈與楊折沖互看一眼,后者緊緊抓住瞄準鏡,陪笑道:“還是留俺在這放哨,頭領過去看看吧。”
狄烈無奈一笑,與葉蝶兒相攜而返。
葉蝶兒與那名女子的休憩地點,距離觀察哨不遠,只有二十多丈,周圍是濃密的荊棘灌木叢,只有zhōngyāng一小片空地與連通觀察哨的一條小徑被平整出來。由于荊棘密布,金兵想要悄無聲息從別的方向靠近,幾乎不可能。狄烈正是看中這一點,才選擇在此暫避,不過現在看來,恐怕要放棄這處據點了。
由于沒有換洗的衣物,那女子仍然只能穿著原先那件沾滿泥土,甚至還有些破爛的衣裙,不過臉蛋經過清洗,倒恢復了幾分本來面目。雖然女子飽受折磨,又經歷一場險死還生的掙扎,那蒼白削瘦的面龐多少有些走樣,但還是可隱約看出其輪廓的清秀。從年紀上看,女子很年輕,大約在二十左右。
女子的眼神有些呆滯而渙散,但看到葉蝶兒陪著一名年輕矯健的男子走過來,女子還是很快反應過來,掙扎著支起單薄的身軀施禮,聲音虛弱且不停喘息道:“奴家張小妹……多謝……多謝這位壯士救……救命之恩……”
狄烈趕緊上前按住她,仔細觀察了一陣這名叫張小妹的女子的瞳仁與灰敗的臉色,眼見她只說了短短一句話就喘個不停。心情沉重地低聲道:“張小妹……張小娘子是吧?只怕我們當不得你的謝意,因為……我們也只不過令你多活幾天而已……”
葉蝶兒聞言悚然一驚,執住狄烈的臂膀,急切道:“狄大哥,你一定有辦法救她的是嗎?是不是?”
狄烈苦笑不語,說到殺人,他有的是辦法;但救人……他最多也就是個戰場救護兵的水平。這名女子本身體質就不太好,之前又遭受到嚴重摧殘,最后在未斷氣的情況下再遭到活埋……她憑著強烈的求生意志爬出巨冢并支撐到現在,已經是一個奇跡。人生不是小說,奇跡,不可能一再出現……
張小妹凄然一笑:“奴自知命不久矣……蒙壯士與葉家小娘子援手,能了卻一樁心愿,也是奴家之福份……”說到心愿的時候,仿佛觸動了生命的靈犀,原本慘白灰敗的臉竟涌起一抹紅潮,說話也流暢了不少。
狄烈暗暗嘆息,勸阻道:“先不要說話,好好休息,有什么心愿,我們一定盡力幫你達成。”
張小妹固執搖頭:“奴的身子……奴心里清楚,再不說,就沒機會了……奴還要將昨夜的遭遇說出,借壯士之口,曉告世人,讓后世之人,勿忘我大宋婦孺之悲慘境遇!”
在這名身體極度衰竭,內心卻極為堅強的大宋普遍女子,斷斷續續的訴說下,一樁令人發指的、金軍七路北返大軍中,最嚴重的一次死傷事件及罪惡,宛如一幅血淋淋的畫卷,呈現在狄烈眼前……
就在靖康二年四月初八這一天,由猛安孛堇固新押解著宋國宗室貴戚男丁二千二百余人,婦女三千四百余人,行至相州(今河南安陽)。由于突遭暴雨,貢女所乘的車大多已經破漏,她們被迫到金兵的營帳中避雨,結果遭到金兵的,以致“多jiān斃”。許多婦女不堪凌辱,紛紛投水自盡。僅在四月初八這一天,死難的婦女就達數百人之眾。
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從殘缺的史料中可以看到,這第一批押解的情況,有大批女性死于押解途中:第一批被押解的人員中有宗室婦女、民間貢女及宮女約3400多人,她們三月二十七rì從青城寨出發,由于途中“長途鞍馬,風雨饑寒,死亡枕藉,婦稚不能騎者,沿途委棄”,惡劣的行軍環境造成“十人九病”,有1500名婦女在途中死亡。
四月二十七rì到達燕山時,僅存婦女1900余人,死亡率為44,最后到達上京的死亡率應在50以上。而相州的罪惡之夜,就占了婦女死亡率的三分之一,而這種極盡屈辱的死法,對于女性而言,更是最不可忍受的一種。
剛烈貞節者用最直接了當的方式結束這屈辱的命運,而軟弱偷生者則每rì以淚洗面,而金軍將領皆“擁婦女,恣酒肉,弄管弦,喜樂無極”。
但是,她們也沒能盼來更好的命運,這些女性在途中受盡屈辱和折磨后,最終到達上京。她們被強行遣送到洗衣院、御寨或分給金軍將領,有的甚至淪落為娼。最終南望故國,在悲憤孤苦中默默逝去……
而在這一個時空中,由于狄烈的出現,或許,她們的命運會發生重大的轉機。已經發生的無可挽回,而那些未曾來臨的,還有機會去阻止。
狄烈并不了解歷史上這些女性的悲慘命運,但是,僅僅就是這第一批婦女的遭遇,就足以使他的血在燃燒!
張小妹艱辛地從貼身衣內取出一只淡綠色的手鐲,顫抖地遞給狄烈:“這只綠玉鐲雖不是什么貴重之物,卻是奴家傳之寶。奴本為河北東路東平府人,十七嫁做商人婦,隨夫移居汴京。臨行時母親以此物相贈,謂為家傳之嫁妝……繁請將此物交與奴家兄長,他在東平漁人中頗有聲望,提起張大郎,多有人知……這是奴最后的心愿……壯士若能成全,奴來生往世,結草銜環……泣血相報……”
就在這片空地zhōngyāng,新添了一座墳塋。墳塋很簡單,除了一抔黃土,就只有一塊新削的木碑,上書“張氏小妹之墓”。
雖然盡了最大的努力,卻也只能讓這個可憐的女人多活了幾個小時。當然,含笑而逝的張小妹并不知道,就是因為她多活的這幾個小時,不但令她完成了自己的心愿,更使得許許多多跟她有著相同命運的姐妹,原本注定的悲劇性命運出現了奇跡般的轉機。
狄烈與葉蝶兒靜靜佇立在墓前,葉蝶兒在默默垂淚,狄烈則輕輕摩挲著手中的綠玉鐲,神情若有所思。
良久,狄烈突然問道:“剛才張小妹好像有提到,你們,包括很多宮女、貴婦、甚至皇宮里的嬪妃,都是作價賣給金人的?”
葉蝶兒恥辱地垂著頭,半晌才回應道:“是……”
狄烈的聲音發冷:“買主是南侵金軍的主帥,而賣家,就是你們大宋的官家了。”
葉蝶兒緊緊咬住下唇,沒有吭聲,只用發白的雙手用力絞揉著衣裾。
狄烈深深吸一口氣,仰天長長吐出,道:“你不需要感到羞恥,真正羞恥的是你們的皇帝,大宋的官家!靠賣女人來支付軍費賠償,賣完國民的子女,再賣自己的妻女,最后將自己也賠了進去……一個國家的最高統治者,干出這樣的荒唐事,真是千古笑譚,詒笑萬世!呵呵呵呵……”
據《南征錄匯》記載,金軍攻陷汴梁后,統帥完顏宗望向宋欽宗提出軍費賠償要求,“原定犒軍費金一百萬錠、銀五百萬,須于十rì內輪解無闕。如不敷數,以帝姬、王妃一人準金一千錠,宗姬一人準金五百錠,族姬一人準金二百錠,宗婦一人準銀五百錠,族婦一人準銀二百錠,貴戚女一人準銀一百錠,任聽帥府選擇。”
公主(帝姬)、王妃明碼標價為金錠一千,不知道這是不是后世生女稱之為“千金”的由來?如果是,又有幾人了解最初是怎樣的悲哀?最悲摧的莫過于“貴戚女”,白銀一百錠就賤賣了。
宋朝的銀錠,一般為五兩或十兩,即便是按最高的十兩來算,一百錠也就是一千兩白銀,這差不多是青樓里一名紅jì的贖身銀了。這些官宦小姐與富家千金,雖然比不得皇宮里的公主、王妃,但平rì里哪一個不是嬌生慣養,百般呵護,如今卻被堂堂皇帝以娼jì一樣的價格賣出……
這些被出賣者又將面臨著怎樣的命運呢?
還是《南征錄匯》記載,“自正月二十五rì,開封府津送人物絡繹入寨,婦女上自嬪御,下及樂戶,數逾五千,皆選擇盛裝而出。選收處女三千,余汰入城,國相自取數十人,諸將自謀克以上各賜數人,謀克以下間賜一二人。”所謂國相就是金兵的另一統帥完顏宗翰了。
從此,這些女子只能是任人宰割,身心都受盡凌辱。次月五rì夜,完顏宗翰宴請手下將領,令宮嬪換裝侍酒,不從者即予處死,手段極其殘忍。當時,有鄭氏、徐氏、呂氏三位婦女抗命不從,被斬殺,又有“烈女張氏、曹氏抗二太子(完顏宗望)意,刺以鐵竿,肆帳前,流血三rì。初七rì,王妃、帝姬入寨,太子指以為鑒,人人乞命。”
在這種威逼下,仍有婦女抗命不從。初九、初十兩天,又新押來九名王妃、帝姬,其中一人不從。下面是她與完顏宗望的對話:
二太子曰:“汝是千錠金買來,敢不從!”婦曰:“誰所賣?誰得金?”曰:“汝家太上(指宋徽宗)有手敕,皇帝有手約,準犒軍金。”婦曰:“誰須犒軍?誰令抵準?我身豈能受辱?”二太子曰:“汝家太上宮女數千,取諸民間,尚非抵準,今既失國,汝即民婦,循例入貢,亦是本分。況屬抵準,不愈汝家徒取?”婦語塞氣恧,隨侍小奄屢喚娘娘自重,婦不自主,小奄遂自刎。
完顏宗望居然說得頭頭是道,將強迫婦女說成是女子應盡的本分,還認為這種抵押作價比宋廷征召民女入宮要寬厚優越,弄得這位婦女有口難辯,氣塞語咽。這非常真實地反映了當時雙方的心理。
狄烈手里沒有這樁千古第一販賣人口大買賣的具體數據,他也不需要詳細的數據——因為,他不承認!
是的,做為一個已經是事實上的宋朝國民,對這種恥辱到極點的契約,完全有權力說“不!”就算是天王老子簽定的都沒用。狄烈唯一要做的,除了嗤之以鼻,就是以手中槍,將之擊成齏粉!
身后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楊折沖急切的聲音入耳:“金兵的搜索哨騎已經很接近了,最多半個時辰,就會排除俺們所設的障礙,搜尋到這里。”
狄烈平靜地將綠玉鐲塞進上衣口袋,猛然一拉手中的狙擊步槍的槍栓,冷冷道:“就讓他們來吧!從現在開始,我要讓他們知道,什么叫噩夢纏身;我要讓他們見識,什么叫做人間地獄!小楊兄弟,從現在開始,我們不要俘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