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直走到從前的師部駐地前。樓門已經被炸飛了,留下一個大嘴似的開口。一層里面似乎沒有人,巡邏兵帶他一路上了二樓。
通上樓的階梯上布滿鮮血與殘磚碎瓦,墻壁已經看不出本來的模樣。但僅僅過了一轉角,眼前的景色就變了。
可不是變得更加干凈整潔,而是變得……
更加恐怖。
地面一片焦黑。并非因為爆炸或者別的什么原因,而是干涸的血液。大量的鮮血積聚在此處,又被高溫燒焦,直到此時還聞得到令人作嘔的臭味兒。一旦上了二樓,前面的三個人腳步就變得遲疑起來。不長的一段走廊走了足有三分鐘,幾乎每走幾步他們便會轉頭來看李真,眼眸中理智與迷茫的神色交替閃現,似乎是某種力量令他們試圖擺脫李真的“威壓”。
李真耐心地跟著他們,一直到聽見一個略顯嘶啞的聲音:“你們退下吧。”
對方說的是漢語——因為三個巡邏者當中有兩個似乎是華人。然而口氣有些怪,聽起來是歐洲發音,每個字都咬得很重、很生硬。
巡邏兵止住腳步,最后朝李真看了一眼。
于是他微微點頭:“走吧。”
三個人如蒙大赦,流著冷汗匆匆退去。
聲音來自面前的一個房間——房門已經不見了,干涸的血液從門里流出來,在門口堆積成沉積巖一般的凸起。
李真想了想,邁開步子,走到門口。
里面的房間已經被打通了,形成一片相當寬廣的大廳。向外一側墻壁的窗戶被粗暴地卸下,于是光亮照射進來。映得這大廳一片血紅。
血紅的大廳,堆積的骸骨。
層層疊疊的尸體——一絲不掛的尸體,被整齊地堆在一處,形成一個梯形金字塔。
血液就是從這里流出來的。
整片空間都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兒。
李真微微皺起眉頭,沉聲道:“我不喜歡這樣。”
“是。”
低沉嘶啞的聲音。來自梯形金字塔的上端。
一個人半跪在塔頂的平臺上,微微抬起原本快要低垂到胸口的頭顱。
那是一雙橘黃色的眸子,中間有兩道血紅色的細線。臉上被淡紅色的條紋覆滿,幾乎已經看不清本來面目。他赤裸身軀,曲線柔和的肌肉上覆滿細細的鱗片,若不仔細看會以為那是極淡極小的花紋。
這人身形纖細、嗓音沙啞。實際上從外表來看很難判斷出究竟是男女——因為他的胸口微微隆起——你可以說那是屬于一個女性的貧弱胸部。也可以說那是屬于一個男性的健美胸肌。
他用一雙不屬于人類的眸子看著李真,緊抿著嘴。
李真走進房間,這個人再次垂下頭。似乎因為自己處于高處,他的下顎幾乎貼到了胸口——這樣才不會造成居高臨下俯視對方的錯覺。
但李真淡淡說道:“抬頭。”
他依言將頭抬了起來。李真盯著他的雙眸看了一會兒,又問:“到什么程度了?”
對方沒有回答,而是無聲地吸了一口氣。
下一刻。背后的肌肉微微隆起,發出輕微的聲響——“啪”。
而后一對暗紅色的膜翼無聲伸展開來,幾乎遮擋住了從背后射進進來的光亮。他周圍的空氣開始扭曲升騰,熱意滾滾而來。最終——轟然一響,火焰從他的皮膚之下迸發出來,整個人被一層明亮的火光籠罩。
“站起來。”李真點點頭,再次說道。
于是這生著魔鬼般雙翼的生物站起身。李真向他的隱秘部位看去——沒有任何顯著的特征。
他踱了幾步。忽然輕笑一聲:“你就是……他們造出來的圣靈?你叫什么名字?”
“拉法爾。”
“拉法爾。”他重復對方的話,“這么說你們果然是打算重建伊甸園。那么你就是介于類種和人類之間的存在?”
李真又搖搖頭:“可惜你還是個半成品。”
“因為沒有主的恩賜。”拉法爾沉聲說道,然后攤開手,“這些,都是獻給您的祭祀。”
李真不動聲色地瞥了那些尸體一眼,面無表情地問:“為什么你們對先知有興趣?”
“都是凡人的小小計謀。我們想讓您降臨神國。”拉法爾恭謹答道。
李真大笑起來:“哈哈哈……降臨、神國——你們都是被洗腦洗傻了?真的以為,那種地方是神國?告訴你,我們這邊的說法是,淪陷區。還有——為什么以為于清清、張可松在那里,我就會跑過去?”
拉法爾說道:“因為先知預言主必將歸來。您已經邁出了第一步。”
“如果你是指我和它之間的吞噬、融合,我得說你們的先知成功了。”李真微微皺起眉,“我融合了它、它融合了我,眼下我的確是最完整的形態——但你們所謂的那個主卻渣滓都不剩了。”
“時間將會證明一切。我們相信所有的事情都在情理之中。既然卵被您消滅,那就意味著您才是真正的主。您終有一天將會覺醒。”
冥頑不靈的態度。李真嘆了一口氣。
他想了想,無奈地說道:“這么說你們的先知已經看到了結局——一切無可挽回?”
“是的。”
李真哼了一聲:“好。那么我現在對你的獻祭很不滿意。我想要的是——更新鮮的血肉。”
拉法爾抬起頭,細長的血色雙瞳微微一縮,低聲道:“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然后他發出尖利的呼嘯。聲音像警報一般傳遍整片區域,從極遠處隱約傳來的異種低吼聲陡然消失。
十幾分鐘之后,大廳里已經擠了幾十個人——都是經過改造的、可以在異種的包圍當中自由出入的普通人。他們疑惑地看著李真,又滿懷敬畏地看著尸堆之上沉默的拉法爾。
“榮耀到來了。”拉法爾用低沉的聲音說道,“主需要你們的犧牲。”
人群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微微騷動起來,似乎在體會“犧牲”的含義。但他們用不著思考太久——因為一道火焰的屏障已經從背后升起,將門口遮擋得嚴嚴實實。一個人忍不住問出聲:“閣下,你所指的犧牲是——”
火柱當即從他的眼睛、鼻孔、嘴巴里噴涌出來,就好像身體里被塞進了一個火爐。正以最大的熱情將自己獻祭出去。
只一會兒的功夫,這人就變成了一塊焦炭,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之后的人群驚呼聲大作,甚至已有人打算奪路而逃。但拉法爾已經從尸堆之上飛身而下,在人們為“要不要開槍”而稍微猶豫的一瞬間,撕碎六個人的身體。
在“犧牲自己”與“保全性命”之間不少人選擇了后者。只有極少數的幾個人愣愣地站在原地,嘴里不知道在誦念些什么。然而這些虔誠者僅比反抗者多活了那么幾十秒——拉法爾已經達到某種恐怖的高速,就連身體強化的能力者都沒法兒在他的攻擊當中捱過兩秒鐘。
屠殺很快結束。除了第一個人以外,大部分都被它的雙手撕裂,溫熱的鮮血重新填滿地面,還有些殘肢在微微抽動。
它在血泊當中微微喘息。重新抬起頭:“新鮮的血肉,都獻給您。”
李真冷眼旁觀這一切——原本只是試探著說了一句話,對方卻不折不扣地執行了。
然后他聽拉法爾說道:“獻祭之后,希望您能回歸神國。”
他微微一笑——這才是應有之意。
“如果不呢?你打算脅迫我?”
“選民的血不能白流。盡管心懷疑惑,但我們已經表達了最大誠意——而不是欺瞞與哄騙。如果您的答案是否定的,我將幫助您做出正確的決定。”拉法爾的身上重新燃起火焰,皮膚之下的肌肉微微蠕動。“要知道現在的您是脆弱的,我感受不到絲毫的靈能。”
“沒錯。”李真輕輕點頭,“那么你還在等什么呢?”
“不想傷害到您。我知道從前您可以無視類種的靈能力場,但您要清楚,我還有更加強大的速度和力量。”
“而有一天您會原諒我。”拉法爾最后說道,并且向前踏出一步、兩步,化為一道淡紅色的殘影。
他說得沒錯兒。李真可以無視靈能的力場,但面對物理攻擊時卻顯得相當無力——某些能力者的力量來自后天訓練和營養調劑,即便他可以在近身時暫時借用對方的能力,面對遠程攻擊時卻脆弱得和一個普通人沒什么區別。
然而對于這種因為類種的影響和人工操作而制造出來的另類生命而言……
風聲與熱浪頓止。拉法爾已經沖到他的身前。毫不費力地抓住李真的雙臂,并且打算將它們反剪到身后。
他似乎的確不想傷害到這位“主”——兩者接觸的一瞬間,雙臂上的力量已經悉數收起,李真甚至僅能感到雙肩微微一頓,然后就被箍緊了。
但他只笑了笑。隨后拉法爾發出一聲低呼。便要將手抽離——因為他的雙手發生了變化。與李真身體接觸的那一片覆蓋著細小鱗片的淡紅色皮膚正如水氤般褪去,露出其下白色的人類皮膚來。
然而李真已經抬起雙臂,毫不猶豫地與他進行了一次“擁抱”。
緊密、熱烈、不容置疑的擁抱。
拉法爾發出一聲哀嚎——先是之前那種嘶啞的聲音,然后逐漸變得清澈高亢,最后完完全全轉化為一個女人的嗓音。
他火紅色強健身軀在李真的懷抱里迅速變得纖細起來,背后的雙翼像烈陽之下的沃雪一般消失不見——只短短幾秒鐘的功夫,這恐怖的生物變成了一個身材高挑、肌膚雪白的赤裸女人。
她所有的靈能與力量在這一擁之下消失不見,臉上的表情重新變得生動鮮活,并且驚慌失措地推搡著李真。
但后者的力量眼下比她還要稍大些。一腳踏前,雙臂猛一用力——
那女人噗通一聲被壓倒在地。
李真將她細細的手腕反剪在赤裸的后背上,用一只手將她的臉按在血泊中,低聲道:“你們做得很好。對于你們的虔誠與執著,我心懷感激。但抱歉——我也許沒法兒成為你們口中的那個主。”
“你奉上的血肉祭品我很滿意。但只是你過于自信——類種的靈能并未所向無敵,至少在我這里,不起作用。”
“到底怎么回事?”那女人喘息著問,“這怎么可能?”
“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你先回答我的一個問題——朗基努斯之槍在哪里?”
“不……這怎么可能?不……我不知道……什么槍?這怎么可能?!”
“失掉力量你就不再從容鎮定——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她似乎的確不知道。于是李真從腰間抽出手槍抵在女人的后腦上,輕聲說了最后一句話,“但你們不知道我所擁有的并非靈能,而是……權能。”
槍響。
女人的身體微微抽出,癱軟在血泊之中。
隨后一整片浪潮——由絕望與痛苦的呻吟聲所構成的浪潮席卷過來。李真站起身走到窗口,便看見遠處的異種如同被收割的麥浪一樣成片伏倒、扭曲一團、在掙扎中死去。
他沉默地觀望了一陣子,直到再聽不到絲毫聲響才握著槍走下樓去。
天地之間一片蒼涼寂靜,大片尸體一直鋪到遠處,似乎一眼望不到盡頭。
他輕輕出了口氣,在撲倒的尸體縫隙之間尋找下腳的地方,慢慢向外走去。走了幾分鐘尸體逐漸變得稀疏起來,遠遠看到了應決然。他似乎有些茫然,正站在原地四下張望,手里還提著一柄不知道從哪里撿來的突擊步槍。
李真揚聲道:“你怎么看起來是好好的?”
應決然猛然轉過頭,怔怔地看著他:“這是你做的?”
“說了是斬首行動。”李真笑笑,走到他身邊盯著他看了幾眼,“那么你是自己動手,還是我來?”
“……做什么?”
“說了要你受傷的。”李真說道,“這樣子你怎么回去?按照條例你應該被編去前線其他部門。”
“了解。”應決然稍一皺眉,將槍抵在自己的腿上,扣動扳機。
李真上前一步,攙住了他,又檢視他的傷口:“你對自己略狠了點兒。”
其實不用拿全勤能一個星期休息一天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