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之前他所見的情景是末日的戰場,那么眼前的景象,便是不折不扣的死亡地獄。
火焰與熔巖在咆哮、在翻滾、在沸騰。大團的氣泡從巖漿池水當中翻涌出來,如死亡的巨神眼球那樣破裂,濺出紅霧一般的液體。空氣當中彌漫著濃重的硫磺氣息,又在極度高溫下扭曲蒸騰,使得這一整片區域都在不停顫抖晃動,仿佛地獄之門即將洞開。
熔巖池正在擴張,他立足的這座矮山丘已經被熔蝕成一片懸崖。不時有碎石沙土從底部陷落下去跌落池中,在一瞬間化為沸騰的巖水。但這些情景都不足以令渡部服邊呆若木雞。
另外一些東西震撼了他。
就在那巖漿池的中間,菱形的巨大光斑懸浮在半空中。
那東西足有一人高,似乎純以光芒組成。亮黃色的光芒構成它的外沿,濃重的火光構成它的核心,它豎立在半空之中,中心一點有若實質的鮮紅色微微蠕動,仿佛擁有自己的生命。
就在這東西身下,巖漿里的火氣被它吸引并且探出條條藤蔓般的觸手,將熱量源源不斷地輸送過去。那些火焰的觸手以瘋狂地節奏飛速扭曲——起先渡部服邊認為那是無規律的物理運動,然而呆呆地注視它幾秒鐘之后他意識到……
那東西似乎真的有生命。
那種扭曲的節奏,似乎就是它的“心臟跳動”。
那東西的外形像一只眼睛。一只由光與焰構成的、巨大的眼睛。
這情景讓他震撼莫名,幾度以為自己猶在夢中。
他的身上穿著凝聚了人類尖端科技的防護服,但眼前的情景卻像是魔幻的舞臺。鮮明而強烈的對比讓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敲了敲自己的頭盔。沉悶的聲響提醒渡部服邊,一切都是真實的。
真實得好像一場噩夢。
甚至用不著再放出探測器——那東西毫無疑問就是第三只類種!
就在這時候。“眼睛”的核心發生了變化。
那點鮮艷的紅色變得更加濃重,濃重到微微發暗。仿佛熱量統統被一點吸收,而吸收的熱源又來不及補充損耗。真正的“黑色”出現了——中心那一點,陡然失掉光彩。
下一刻,黑暗的“瞳孔”上裂開一條縫隙。一只眼球怪異地翻滾一番,直直看向矮山之上的渡部服邊。
沒錯,這是一只眼球——一只真實的、似乎以血肉構成的眼球。
雙方對視的一剎那,涼意從尾椎直躥上頭頂,三防服里的溫度調節系統似乎在這一刻失去作用,渡部服邊遍體生寒、手腳麻木。從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響,卻沒有勇氣哪怕再挪出半步!
眼球不帶絲毫情感地看著他。某種強大的意識從那洶涌沸騰的巖漿湖中傳遞過來。
渡部服邊覺得自己的腦海里似乎有一千個圣靈在高聲詠嘆,又有一千只魔鬼在怯怯私語。嘈雜的聲音轟擊他的意識,善良與邪惡的情感占據他的頭腦。他在這種沛然的浪潮與風暴當中下意識地張開嘴,低低吐出一個詞語。
但與此同時巖漿發出怒吼,新一輪的熾熱洪流噴涌上天空。將那只眼睛包裹其中,又在下落的時候一同帶入湖水的最深處。
這巨大的轟鳴掩去了他的呼喊,其他同伴所能聽到的也僅僅是一個模糊的音階。
而后他們看到……
遠處矮山之上的渡部服邊,慢慢放下手中的提箱。
但他沒有俯身打開箱子,而是將雙手搭在了頭盔上,微微一旋。
每一個人都明白這個動作意味著什么,因而通訊頻道里響起急切而嘈雜的呼喊:“一尉。你在做什么?!”
但對方沉默不語,甚至連呼吸也沒有變得急促。
下一刻,頭盔被取下來了。
逼人的熱浪頓時洶涌而來,只三次呼吸的時間,渡部服邊的臉上便鼓起一片密密麻麻的水泡。那些水泡在持續不斷的高溫當中破裂,紅黃相間的體液流遍他的整張臉,又隨著油脂滴在灰白色的三防服上。
有三個人惹忍不住邁開步子,一邊向他這里飛奔一邊大吼:“戴上頭盔!你在做什么!你瘋掉了嗎?!”
但渡部服邊又開始脫掉他的三防服——先從手套開始。
如他的臉龐一樣,雙手的皮膚立即扭曲變形,而后爆開一個又一個飽含油脂的水泡。然而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又或者那疼痛無法影響他的思維。他慢慢彎腰,令自己從笨重的外殼里解脫出來。
隨后聽到兩聲響亮的爆鳴。
那是他的眼睛——它們在高溫之中爆裂成棉花糖一般的絮狀物,大股鮮血從眼角流遍面龐。
向他飛奔而來的三個人聲音嘶啞,跌跌撞撞地撥開枯死的林木,甚至毫不在意防護服可能被刮破的危險。然而他們畢竟晚來了一步。當跑到山腳下、距離渡部服邊不到十幾米的時候。山頂上的人轉過了身。
一點火星落到他的制服上,整件干燥的衣服頓時騰起熊熊烈焰。
于是三個人停住腳步。
因為他們看到了渡部服邊的臉。
在升騰的火焰之中,這男人的臉上帶著滿足而平和的微笑。那笑容在一張血肉模糊的面孔上看起來猙獰可怕,就好像來自地獄深淵永不熄滅的魔焰之中的笑臉。
但他最后留下了一句話。他深吸一口氣,向著天空張開雙臂,用最后的力量嘆道:“這是——何等的喜悅!”
隨后渡部服邊的身軀后仰,沉重地跌落于巖漿之中,不見蹤影。
所有人都見到了這一幕。
之后的五秒鐘里,通訊頻道中靜默無聲。
山下的三個人當中還有可以接替渡部服邊職務的副隊長。他在頭盔里咽了一口口水,以干澀的聲音說道:“注意警戒。”
這是他此時能夠想到的唯一一個命令。
身邊的兩人以僵硬的動作執行了。而后他抬頭看向渡部剛才立足的山頂,猶豫了好幾秒,終究沒有勇氣再踏上去,看個究竟。
沉默一會兒之后,他說道:“這里……探測器的范圍可不可以……”
“可以。”另一頭傳來搶答似的回話。
“那么就在這里。”
三個人打開剩下的一臺探測器,都沒有再將視線投向山頂遺落的那個箱子——像是在刻意避開什么東西。
蛛型機器人被激活。伸展開八條細足,踩著凹凸不平的山石與樹枝,叮叮當當地攀登上去。他們的目光隨著那只小小的機器人移動,里面有驚恐與慌亂。但責任與使命強迫他們停留在原地等待結果,等待或許即將面臨的未知風險。
機器人消失在山頂之后。細爪上的精巧吸盤可以令它在更加復雜的地形當中作業,而作為這次任務的一次性消耗品,它表面又加裝了耐高溫涂層。它在越過山頂之后抓住峭壁上的石塊凸起、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繼續向下。
然而在一波又一波的氣浪沖擊下,石塊早就開始松動。下行幾米之后,一整塊巖石帶著蛛型機器人從山體上墜落下去。
然而在山后三個人身前的屏幕上,始終沒有出現代表可能存在的超自然生物的紅點。
小型探測器被安置在機器人的巢中,也早就考慮到了落入巖漿的情況。
機器人在巖漿當中繼續前行一米之后徹底損毀,而巢中的動力模塊立即啟動,在完全失去控制之前爆起一團微弱的火花,將被耐高溫材料包裹著的探測器遠遠拋向天空。
灰白色的探測裝置在煙霧與火星當中穿行而過,最終再次落入巖漿。
然而就在通訊被高溫與黏稠流體徹底遮蔽的最后一剎那,它忠實地發出了一組與眾不同的信號。
于是山后三人面前的屏幕上,一點刺眼的紅光一閃即逝。
它就在那里。
副隊長當即低聲喝道:“目標確認,撤退!”
其他人沉默而迅速地執行了命令。因為即便身處這片熱量逼人的枯萎林區,即便三防服里的維生系統仍舊忠實地發揮著作用,但每個人都覺得周圍寒氣逼人,充滿了惡毒的敵意。
渡部服邊臨死之前的那一笑,將在今后很長的一段日子里刻印在他們的腦海當中、揮之不去。
特務府在兩日之后得到了檢視廳的消息——池巖火山湖當中,確有類種無疑。隨消息到來的還有渡部服邊死亡之前的詳細情況。那種詭異的死法聞所未聞,再大膽的揣測也沒法推測出他臨死之前究竟遭遇了什么。
但李真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反而微微松了口氣——無論通過什么手段,類種只殺了一個人。倘若是蚩尤或者亞當……其他人斷無生還的可能。
那么這意味著,那東西力不從心。
于是他的心中又生出些許疑惑,之前的擔憂也再一次浮上心頭——他頭腦當中的模糊的記憶告訴他,這第三個類種應當是半蘇醒狀態。這就是說它本應比亞當或是蚩尤更加強大。
但如今……算是怎么回事?
那池巖漿又是怎么回事?
亞當與蚩尤可以影響到普通人。然而這一位,竟然是連能力者都可以控制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