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名傳一番話,看上去是一番對后輩的期語,可是徐謙心里不由生出一絲警惕。
在徐謙聽來,汪大人的言外之意很簡單,這件事到此為止,和你徐謙已經沒有關系,你最好識相一點,你即將要鄉試,老夫也算是主考之一,你若是還想拉人下水,那么這鄉試就別想太順利。
當然,反過來想的話,若是自己乖乖聽話,鄉試也少不得給自己好處,暗中加點分也不是沒有可能。
徐謙心里想:“這姓汪的只怕忌憚自己有向宮中遞奏書的通道,怕自己暗中打小報告。既然如此,那就索性嚇嚇他。”
打定主意,徐謙微微一笑,畢恭畢敬地道:“大人說的是,鄉試是大事,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汪名傳風淡云清地看著徐謙。
徐謙苦笑道:“可惜我是想做閑云野鶴也不成了,這件事鬧得這么大,宮中必定要過問的。”
汪名傳目光一沉,手里端著的茶盞本來想舉起要吃,這時候卻懸在半空,隨即又放了下去。徐謙的意思隱隱是在告訴他,宮里在等他回話。
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說宮里未必相信他們這些布政使、提刑使,反而相信他這姓徐的小子?
若是其他人說出這種大話來,汪名傳自然不會信,可是先是御賜了忠良世家的牌匾,又準許徐謙辦報,此后這徐謙手里又不知從何時起多了一把御劍,再加上徐聞道敕封文貞公的消息已經傳出,種種跡象表明,這姓徐的不知是在什么時候已經和宮里搭上了線,而且還深受信重。
徐謙的機鋒是,你們這些人的身家性命其實是掌握在他的手里。別想玩花樣,更別玩威脅這一套,惹得急了,大不了兩敗俱傷而已。
汪名傳笑了,道:“你是讀書人,自然是以學業為重,不過你天資聰敏,宮中既然等你消息,那就速速回應才是。宮里無小事嘛。”接著又狠狠地將徐謙夸贊一通,拍著胸脯道:“至于商家那邊,本官絕不輕饒,老夫今夜便上奏,想必朝廷很快就有旨意下來。”
徐謙見呆在這里索然無味。原本是他報仇,結果這些家伙一個個比自己還急,微笑道:“既如此,學生便告辭了。”
徐謙深深作揖,退了出去。
錦衣衛的張千戶已經帶著人趕往了淳安,畢竟這種事已經涉及到了謀逆,錦衣衛沒有不出現的道理。徐謙一走。整個堂子里就只剩下了這十幾個浙江的大小官員。
許多人大氣不敢出,都是有些不安地看向汪名傳。
汪名傳的臉色鐵青,良久……他長長吐了口氣,隨即自嘲地笑了笑:“只差一點點。我等竟都栽在了一個小小生員上頭,哎……這個人,真是個麻煩。”
那總兵官忍不住道:“汪大人,眼下最緊要的是如何善后收尾。商家這事兒太大,若是將我等牽扯進去……”
汪名傳的臉色如古井無波。慢悠悠地道:“這個容易,孔副使已經去辦了,想必不會留什么把柄,商家這邊已經不必再管,只是這個徐謙……”汪名傳嘆口氣,旋即道:“這個人勢必要安撫一下,他現在與宮里關系密切,不得不防,眼下若是安撫不住他,就怕他亂嚼舌根。”
杭州通判忍不住冷笑:“難道宮里寧愿相信他一個生員,也不相信我等?”
汪名傳的眼皮子都沒抬,冷笑道:“我說句犯忌諱的話罷。宮里的那位外寬內忌,看上去似乎待人寬厚,對咱們信任有加,可是事實未必如此,否則也輪不到一個小小生員這般囂張跋扈,當今天子可不是大行皇帝,可以隨意糊弄,正因如此,老夫才擔心這個徐謙犯糊涂。”
“要不要給他一點警告?”有人忍不住道。
汪名傳搖頭,臉色凝重地道:“萬萬不可,這個人吃軟不吃硬,給他點甜頭罷。只是可惜提學是剛剛到任的,此人的脾氣還沒有摸準,否則倒是可以和他打個招呼,讓他在鄉試通融一二。”
他想了想,道:“找個人給提學下個條子,旁敲側擊一下,看看他是什么意思再說。”
徐謙剛剛從商家別院出來,鄧健便與他碰頭,上下打量徐謙道:“你真有天子御劍?”
徐謙邊走邊道:“當然,保證貨真價實。”
鄧健一下子激動了:“那么這商家與倭寇勾結,也是宮里的吩咐?”
徐謙搖頭道:“不是。”
鄧健打了個冷戰,不禁道:“那你這算不算假傳圣旨?”
徐謙幾乎要掩面淚奔,道:“應該算是。”
鄧健一下抓住徐謙的衣襟,紅著眼咆哮:“你知道假傳圣旨意味著什么嗎?這是抄家滅族的大罪,你……你真是瘋了!”
徐謙顯得很平靜:“鄧兄弟,你先放開我成嗎?”
鄧健不情不愿地將徐謙放下,腦袋別到一邊去:“你真是不要命了,就算你自己不要命,也該為你爹和趙小姐考慮。”
徐謙道:“你不懂,王公公有一句話很有道理,是不是大逆不道,不在于你做了什么,你說了不算,他說了也不算,這個世上只有一個人說了算。假裝圣旨也是一樣,只要宮里那個人認為這件事做得好,那么這圣旨就是真的,就算圣旨是真的,可宮里若是覺得不滿,那么便說你是假傳圣旨你又能如何?”
徐謙嘆口氣:“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可以在這件事上做出最終的裁決。鄧兄弟放心,我若是沒有把握,怎么敢冒這么大的風險?”
鄧健瞪了徐謙一眼,不由道:“其實我越來越看不透你了,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你就是個臭小子,后來中了童生,一路過關斬將,越是如此,我就越看不透你……”他顯得很是惆悵,不禁黯然道:“你已經是秀才了,已經認得了這么多大人物,可惜我還是一事無成,想我鄧健也是有抱負的人,為何總是不如你。”
徐謙拍拍他的肩,笑道:“你有什么抱負?”
鄧健認真地道:“以后自然會告訴你。”
徐謙心里腹誹,這個時候竟還賣關子?
二人一邊胡扯一邊回到報館,王公公還沒有走,外頭仍然圍著不少護衛,其實王公公一早就收到了消息,早已嚇得面如土色,他是知情人,當然知道徐謙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宮中授意,這樣大膽的舉動,簡直就是大逆不道。
徐謙回來,直接便去尋王公公,王公公屏退了左右的人,待這房間里只剩下了他和徐謙,他才冷冷一笑道:“徐謙,你瘋了?”
徐謙很冷靜地道:“學生沒有瘋。”
王公公冷冷道:“你難道不知道陛下的性子?陛下最厭惡的,就是有人欺上罔下,你假借他的名義在杭州放肆,這件事根本瞞不住,傳入了陛下耳里,龍顏震怒之下,你便有十個腦袋也沒有命。”
王公公深吸一口氣,又道:“咱家和你是一條船上的螞蚱,實話和你說,你若是好過,咱家也大有可為,可你犯了這么大的事,就算皇上不追究,黃公公也不會饒我,哎……你做事之前,能不能想清楚,報仇雪恨固然痛快,何必要搭上自己?”
徐謙道:“如果商家通倭,證據確鑿呢?此前的時候,陛下就命我鬧出一點動靜,要看我本事,你看,現在揪出了這么大的一個通倭案來,豈不是大功一件!”
王公公氣得跳腳,道:“你還想要大功?你可知道,單一個欺君罔上就足夠你死無葬身之地,就是有天大的功勞,又有何用?”
徐謙卻是自信道:“公公是不理解陛下的心思,陛下最恨的,是有人欺上瞞下,公公想想看,商家私自下海了這么多年,卻無一人彈劾,更無一人發現,還有,他的船又從何處下海?難道他們能上天入地不成?在陛下看來,不是學生欺上瞞下,欺上瞞下的是整個浙江的官場,他的憤怒自然也是針對浙江官場而發,而學生雖然有欺君之嫌,卻是捅破了這層窗戶紙,以陛下的心思,反而對學生更加借重。因為陛下會意識到,浙江上下的各司各科道官員,統統都不足為信,錦衣衛到了地方也難有作為,這時候,他最相信的會是誰?”
王公公淚流滿面,幾十年的太監資歷,結果被一個姓徐的毛頭小子說他不懂陛下心理,這太監算是白做了。
不過徐謙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這讓王公公也不由思維發散起來:“你的意思是說……陛下對浙江官場失望,反而會更加信重于你?”
徐謙頜首點頭,道:“不錯,陛下是絕頂聰明的人,定能明察秋毫。”
徐謙口里說明察秋毫,心里卻是忍不住在笑:“說是聰明,倒不如說疑心病更為妥帖一些,嘉靖天子的疑心病在整個大明朝的歷代皇帝之中絕對是數一數二,這樣的人,絕不可能完全去信任一個人,越是不信任這些官員和豪族,他就越需要像我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