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不要總將罪臣之女這幾個字掛在嘴邊,”董昭忽然站起身,“楊大人的案子還沒有弄清楚,罪臣兩個字不過就是強加在頭上罷了。”
強加?說的容易。
董夫人聲音也低沉下來,“安慶府、廬州府、鳳陽府謊報雨水過多,連年失收,朝廷三番兩次撥去賑災糧,可是楊秉正連同兩個知府一起上奏折,仍說米糧不足,米價騰貴,請朝廷再發賑災糧,深知還彈劾長江以南各府豐收卻報災,官府強制百姓借米糧,第二年雙倍還給朝廷,朝廷這才派了欽差下去查,結果沒想到真正謊報災情的是安慶等三府,朝廷給的賑災糧被楊秉正等人私藏起來不肯分發百姓。”
董夫人說起來,“那些米糧聽說都已經發霉、糟爛了,可憐見的還有那么多受災的百姓餓死,這些都是證據確鑿的,還有什么可申辯?楊大小姐是個好孩子,可不代表她父親就是平白受冤。”
董昭冷笑,“馮黨做事越來越縝密,幾乎能騙過大周朝每個人,楊秉正真的貪墨,會上奏折請朝廷來查他?楊秉正幾個犯官還沒有進京都全都畏罪自戕……”
真是奇怪,兒子在家這段日子怎么像變了個人似的。
董夫人道:“你不是向來不關心文官的事?說什么武將不論政。”
董昭揚起細長的眼睛,頓時多了幾分威視,“現在已經不比從前,從前從戎就能報國,現在……我在前面打仗,不計較身后的事,枉死了多少兵士。”
開竅就好,董夫人心里有些高興,不由地笑起來。“是不是那個周……我早說,你聽他的總是沒錯……”話音一轉,“楊大小姐對我們有恩,我們能回報的方法有很多種,楊家的罪名不是你能翻過來的,就算你要對付馮黨,也要從長計議。”
董昭舒口氣坐下來,臉色略微好看些,“母親有空和喬家透個口風,不要再提親事。”
喬老爺出了那種事。也難怪昭兒不愿意,可是喬小姐品行不差,很多人都知曉兩家要結親。就這樣算了,不免上了喬小姐的名聲。
“母親是要我對付馮黨,還是投靠馮黨?”董昭的口氣突然就硬氣起來。
董夫人嚇了一跳,“你可跟你父親商量了?”
“不用商量,父親會同意的。”
這可不是小事。真的提出來,日后兩家結了仇……
董昭看透了母親的心思,“政見不同,早晚要結仇。免得將來婚事成了,互相牽制。”
董夫人看到兒子堅定的神情,只得嘆氣。
董昭沒有了別的話。站起身出了屋子。
看著兒子的身影越走越遠,董夫人向身邊的媽媽道:“你說世子爺是什么心思?怎么忽然這樣關切楊家?”
郭媽媽伺候董夫人進內室,“也是難怪。不是楊大小姐世子爺不一定能救得回來,這段日子世子爺的身子又漸漸好轉,咱們家給楊大小姐不過是區區診金銀子罷了,在世子爺心里覺得虧欠楊大小姐。”這些事夫人是當局者迷,她卻在旁邊看得清清楚楚。世子爺什么時候這樣關切一個女子。
男人覺得虧欠女人那就是憐惜。董夫人聽出這話里的意思,腦皮忽然發麻。厲眼看向郭媽媽,“你是說昭兒想要娶楊大小姐?”所以讓她趕緊推了喬家的親事,現在又那么關切常、楊兩家的婚約。
這是最簡單的解釋。
“那怎么行,”董夫人道,“不是我不肯,董家族里不會同意的,就說閆二爺養的外室,還不是罪官家眷,從前兩人還有過婚約,還落得這種下場。雖說楊大小姐沒有被牽連,可是楊老爺的罪名在那里,不是我們能逾越了的。”
“昭兒要是這樣想,那真是瘋了,勛貴爵位擺在那里,不但是給了榮華富貴,還有諸多限制,祖宗的爵位不能丟,更不能留下把柄讓御史彈劾,我寧愿他娶個小家碧玉,有個相貌平庸,老實本分的媳婦,楊大小姐的情分我們要還,卻不能這樣還。”
董夫人閉上眼睛,“讓我好好想想。”
楊茉這幾天就在家中養精蓄銳,一覺醒來覺得十分的舒暢。
今天是常老夫人的生辰,常家請了不少的賓客,整個府里已經張燈結彩,楊茉吩咐秋桐,“將我那件絳色銀絲蝶戀花褙子拿來換上。”
秋桐一怔,小姐要穿的這樣正式。
楊茉到了常老夫人屋里,屋子里已經坐滿了人,大家笑意融融,來請安的人越來越多,大家都是喜慶的打扮,常老夫人笑不攏嘴。
說話間,常亦寧幾個也過來,吉利話說完,眾人紛紛落座,常亦寧目光掃過對面的女眷,楊茉蘭那一身絳色的褙子尤其顯眼,精心綰了墜馬髻,像一個已經及笄的小姐,是已經承認了這門親事,所以才會這樣打扮起來。
這樣一來顯得沉靜、乖巧,仿佛又變成了那個養在楊家內宅的大小姐。
常亦寧忽然覺得十分安心,楊茉蘭本來就該是這個模樣。
常大太太笑道:“戲班子來了,是老夫人喜歡的那家清漣社。”
常老夫人連連頜首,“說到清漣社,我可等好久了,”說著興致勃勃地要起身,“我們過去聽戲。”
屋子里頓時起了笑聲。
大家正笑著,屋外頓時傳來一聲叫喊,“楊氏在不在里面?”
氣氛頓時急轉直下。
楊茉看著怔愣的常家眾人,常家請楊老太爺過來的時候,是怎么也沒想到,楊老太爺會在這時候打擾常老夫人的興致。
楊茉施施然地站起身。
楊老太爺已經讓人扶著沖進屋子。
“楊氏,”楊老太爺哆哆嗦嗦地拿著手里的文書,“你這是什么意思?你說我立下的婚約不作數,要你父親或正經的長輩才行。”
楊老太爺有些口不擇言,吐沫橫飛,常大老爺剛站起身登時就被噴了一臉。常大老爺登時覺得一陣惡心,已經顧不得有人看到,伸手抽過常大太太的帕子就來擦。
楊老太爺顯然是急怒攻心,沒有在意這些,拄著拐杖向前走幾步,就要去捉楊茉,“我不是長輩?那誰是?”
楊茉站在常家女眷堆里,楊老太爺一步步向前,女眷們連連后退,常亦宛想跑的快些一轉身卻撞在了矮桌角上,頓時失聲叫起來。
“立了婚約,就要按律科刑,大周朝有明文,豈能亂寫。”楊茉聲音清澈,抬頭看著楊老太爺。
屋子里滿是常家人還有暴怒的楊老太爺,春和嚇得手腳冰涼,要不是聽著小姐平靜的聲音,她早就站不住了。
楊氏分明是要他出面寫婚約,今天看到了到初寫的文書卻忽然翻臉,說他不能左右她的婚事,那個楊名氏也譏笑、愚弄他,他實在忍無可忍,一定要找楊氏說清楚。
秋桐不停地看著屋外,終于看到了幾個人影,立即伸手扯了扯楊茉的衣角。
楊茉轉頭看過去,已經有賓客來給常老夫人慶壽。
這就是她等待的時機。
楊茉趁著常家女眷阻擋住了楊老太爺,快步向屋外走去。
楊老太爺人老卻不傻,看到楊氏出了門,哪里還能在這里鬧下去,慌忙拄著拐棍追了出去。
“別想走,你給我說清楚。”楊老太爺咳嗽著叫喊。
楊茉在門口停下來,“老太爺,茉蘭的婚事是要長輩應允的,老太爺這樣將茉蘭配給了常家,日后常家不愿意,以文書不作數反悔要如何?”
常家所有人都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按照大周律例,老太爺雖然是楊氏長輩,卻不屬于我們這支,老太爺做主沒用。”
楊茉蘭怎么敢這樣說,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說常家將來會悔婚。
楊茉蘭說著從懷里拿出租鋪子的契約,“茉蘭已經決定要搬出常家,這是租藥鋪十年的契約書,店主正在前院等著拿十萬兩銀子租金。”
十萬兩銀子,用十萬兩銀子租鋪子。
十萬兩,楊老太爺想著這巨大的數額,竟要在他眼前被楊氏拿走。
“你休想,”楊老太爺瞪大了眼睛,“楊家的銀錢豈容一個婦人支配。”
“那應該誰說了算?我父親還沒有過繼兒子……”
楊老太爺打斷楊茉蘭的話,“在此之前,楊老夫人將財物托付給了常家,自然是要常家長輩說了算,等我們商量好了過繼,就是你將來的兄長說了算。”
“老太爺千里迢迢地來京里是要跟誰商量?您來京里不是給我做主,是要限制我這個孤女,將楊家的財物從我這個孤女手中拿走是不是?”
楊老太爺不說話。
其實聽到這話的人都能明白,楊老太爺是常老夫人請來京里的,楊茉蘭指的是常家。
楊茉微微一笑,“老太爺,我祖母將楊家的財產是留給我的,不是留給常家的,在這里能用楊家銀子的,就只有我一個。再說過繼,要楊氏族人說了算,您真的想要過繼,那要問先父,先父說過,旁支子弟和我們這支血緣太遠,若是將來我們家沒有男丁,就要以我子承繼楊氏,老太爺自私定了過繼,我將來要怎么面對先父、先祖。我年紀小又是女子,但是我也會拼死保住家族利益,老太爺看在大家都姓楊的份上,何不放過我這個孤女。”
她連和常家的婚事都不承認,又哪里輪得到常家長輩支配楊家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