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如霜,襯著蒼白的臉,其實并不顯得蒼老,只是讓人覺得他像清晨的霜霧,太陽升起就要散去。
就連莫思歸都不禁感嘆,生命是如此之輕。
“少說話,多休息。”莫思歸垂眼看起了醫書。
小院里因為安久醒來的歡騰很快便平靜下來,那邊梅久喊的聲嘶力竭,約莫隔了三個時辰,才聽見嬰兒嘹亮的啼哭聲。
華容添負手站在產房外面,面容一如平常的嚴肅。
“恭喜大人,母子平安,是個小郎君!”產婆喜氣洋洋的跑出來。
華容添渾身微松,令人給了打賞,進屋去看老婆孩子。
產房是有血污之地,那產婆本該阻止華容添進去,但是見他威勢甚重,自己又拿到了不少賞賜,便只輕聲提醒了一句也算是盡到責任。
屋里充斥著血腥味,梅久整個人像是浸在汗水中,侍婢正在幫她仔細清理身上的血污和汗水。
另一名產婆正把小小的嬰孩包起來。
眾人看見華容添均是一愣,旋即頓了手上的動作,欠身行禮。
“繼續。”華容添道。
眾人應是,開始繼續手上的事情。
梅久聽見華容添的聲音,張了張嘴,卻沒有力氣再發出聲音。
“好生休息吧,孩子很好。”華容添握住她的手,輕聲道,“辛苦夫人了。”
梅久眼浮上笑意,心中想著自己的孩子與安久也是有緣分,才見到她醒來就迫不及待的出來了。
見梅久昏睡過去,華容添摸了摸她的臉頰,才轉身去看那嬰孩。他有前妻留下的嫡長女,他自以為作為一個父親,對女兒的關心和教育都不少,可畢竟很忙。平時能見到女兒的時間不多,然而這時候抱著軟軟小小的兒子,他才猛然發現自己對女兒的關注其實很少。
幸虧娶了梅久,華容添見女兒把她當做親生母親一樣,便知道她對女兒真的很好。
所以他對梅久不僅愛重,還有感激。
華容添很難想象,梅氏那樣衣錦夜行以殺人為業的家族怎么會培養出如梅久這般滿腹詩書的溫婉女子。梅久在詩書棋畫方面的造詣不輸男子,他們在一起可以琴瑟相對,可以棋盤上廝殺,亦能夠談經論詩。他所講的事情她都能明白,無需多解釋,更多時候她只是安靜的傾聽,撫慰他在一天的疲憊。在生活上,梅久將家中管理的井井有條,無需他去操心,亦時常素手調羹,將他生活起居照顧的無微不至。
華容添與前妻是熱烈純粹的愛戀,令他愛之深痛之切。而梅久與他之間心靈相通又細水長流愛情,讓他無比滿足。
他覺得自己何其幸運,娶妻如此。
因為梅久生了嫡長子,整個華府都是一派喜氣。梅久卻有點遺憾,因為坐月子的緣故都不能去和安久好好說說話。
但是這遺憾沒有持續幾日,安久便與莫思歸一同上門道喜了。
莫思歸是醫者,因此也能以請脈的名義大大方方的進入內室。
兩人一坐下。梅久便眼淚汪汪望著安久。
侍婢連忙提醒,“夫人可不能哭,月子里會把眼睛哭壞了。”
“你們先出去吧。”梅久道。
為首的侍婢領著人退出去。
安久起身走到邊看了看。“孩子呢?”
“在乳娘那里。”梅久拉著她的手讓她坐在沿上,“你受苦了。”
安久躺了半年,身上已經瘦成皮包骨頭,莫思歸精心調養幾日,看起來氣色才稍微好點。
“我總覺得你現在受的苦,原本應是我的命。”梅久嘆道,“每每想到這個,我就食不下咽夜難安寢。”
她自己在這里享福,卻讓別人替自己受苦。
“你想多了。”安久安慰她道,“這處境擱在你身上,你早就死了,哪還有什么命?這是我自己的命,不要自作多情。”
“咳咳。”莫思歸既覺得肝疼又有點想笑。
梅久早就習慣她這么犀利的言辭,“你說的我都知道,只是有時候難免覺得不安。”
對于梅久刻在骨子里的圣母情懷,安久真是懶得評價什么,瞧著她現在雖然外表依舊顯得柔弱可欺,實際內心已經變得剛強起來,也有幾分欣慰。
梅久轉而興致勃勃的道,“我與夫君商量過,等孩子百日之后便認你做干娘,你意下如何?”
安久面無表情的看著她。
“不同意就不同意,擺出這副臉子作甚。”梅久輕聲嘟噥,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孩。
“我想了一下,決定同意了。”安久看著她立刻喜笑顏開,順口解釋道,“本來我覺得與你這么麻煩的人有瓜葛已經很不幸了,不能再給自己添麻煩,但考慮到華容添還算比較優秀,這孩子以后未必不好。”
梅久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更加開心,覺得與有榮焉,“沒想到你還會夸人,可見我夫君真的優秀。”
半晌沒做聲的莫思歸笑呵呵的插了一句嘴,“俗話說,閨女隨爹,兒隨娘。”
安久頓時黑了臉。
梅久忙道,“你都答應了,可不能反悔。我兒子一見到你就急著出來呢,可見緣分匪淺。”
“也有可能是急著討債來了。”莫思歸道。
梅久急眼了,嗔道,“表哥!”
莫思歸咂咂嘴,上前給她把脈,“坐月子的婦女真是開不起玩笑。”
安久終究沒有改變主意,決定收了個干兒子,但是心里真是感覺到沉甸甸的壓力。對于一個殺手來說,有太多牽掛是很要命的事情,盡管她如今未必要做殺手,可多年的心態一時難以扭轉。
坐了一會兒,安久和梅久都覺得有些乏了,莫思歸便與安久回去。
楚定江已在門口等候。
楚定江這幾日精神好了很多,刮了胡子,顯得年輕許多。只不過兩鬢依舊斑白,看起來還是一副歷經滄桑的模樣。
安久主動握起他的手,“以前刮了胡子面前還能與華容添算同齡人,現在怎么折騰都是叔了。”
楚定江很淡定,“遲早都會是叔的,早一點晚一點又如何。”
莫思歸回到屋里,見魏予之倚在藥堆上看書,屋內光線柔和,他整個人如同幽潭,寧靜極了。
“莫神醫回來了。”魏予之抬頭淡淡一笑。
“看見他們處的這樣好。不覺得不值?”莫思歸問。
魏予之不會看見,但是他精神力高超,耳目靈敏,楚定江與安久之間的對話必能聽的一字不落。
“覺得難過,卻沒有不值。”魏予之道。
莫思歸挑眉,覺得他這話違心,因為魏予之并不是一個為愛無私的人。
魏予之看透他的想法,卻只是笑而不語。
一滴心頭血,換了神醫為他增壽兩年。又換回了顧驚鴻的心頭血,他得到的回報不菲,沒有什么不值。然而,難過卻也是真的難過。因為他意識到安久終究與自己沒有交集,除了那一滴滋養了她的血。他連尋她奪回藥物的借口都已經沒有了。
魏予之很矛盾,有時候想讓她一切都安好,有時候又情愿傷害她也要與她有些交集。在她心上留下痕跡。
沉沉一覺醒來,安久覺得精神好了很多,胃口很好。只是最近依舊只能吃流食。
楚定江承諾了以后給她做很多好吃東西。
“阿久,有個人救了你,去謝謝他吧。”楚定江決定把實情告訴安久,他不覺得因為此事就會失去安久,也不屑隱瞞。
安久摸著半飽的肚子,聞言頓了一下,“魏予之?”
“你知道?”楚定江訝異。
“他在莫思歸屋里,我一直都知道。”不知道為什么,安久醒來之后就對魏予之有特別的感應,不需要刻意用精神力去探查,便知道他在那里。當時安久沒有多想,以為是魏予之來求醫,這么近的距離能夠感知他是很正常的事情,現在楚定江提起此事,她便立刻猜到了。
安久沉默片刻,起身道,“我去看看他吧。”
“嗯。”楚定江給她系上大氅,目送她出門。
外面風大,安久攏緊大氅,加快腳步。
還沒有到門口,莫思歸的房門便打開了。
安久直接進門,一股暖融融的氣息和著藥香撲面而來。
“這么冷的天,胡亂跑什么?”莫思歸瞪她。
安久未理會他,解了大氅,朝鋪上看去。
魏予之果然在那里,發絲如霜,面色蒼白的幾近透明,連唇都幾乎淡的與膚同色,整個人像一張白紙,又像透明的。
四目相對,都沒有什么話說,仿佛想問的都已經知道了,沒有必要再說出口。
屋里就只有莫思歸搗藥的聲音。
半晌,魏予之笑笑道,“坐啊。”
安久在距離他不遠的地方坐下,“你沒事吧?”
“很好。”魏予之目光落在她的面容上,因久病,這張臉早已經不是當初令他怦然心動的絕色模樣,可是目光再次相觸,仍然能夠牽動心跳。
魏予之微微蹙眉,覺得傷口處疼的厲害。
“平心靜氣。”莫思歸提醒了一句。
魏予之覺得秘密被拆穿,蒼白的臉頰上倏然浮上幾分血色。
“你救了我兩次。”安久道。
“你說在寶華門?”魏予之很快平靜下來,“那次即便我不出手,你也能全身而退。”
安久點頭,可是即使如此,魏予之不惜自損也出手救她,這份人情,她也不會半點都不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