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一思索,云峰也理解了桓彝的窘境,桓范預此大逆,被誅夷了三族,桓氏幸存子孫身為刑家,逃死還來不及呢,隱匿唯恐不密,當然更不敢顯露與桓范的親屬關系,以憑白招來禍災。這也是桓氏第七,第八世不顯于世的原因。到禪代告成,時過境遷,網禁漸弛,桓氏后人逃死的恐懼已成過去,但求官晉室又可能被譏諷為觍顏事仇,因此桓氏也竭力掩飾這段歷史,比如嵇康子嵇紹仕晉,必先以出處咨山濤,就是為了掩飾事仇一事的忸怩作態。
這也是桓玄后來代晉自立只立一廟的緣故,僅追封了桓溫。按禮來說,天子應該祭七廟,而桓氏為東漢大儒桓榮之后,如果不是出于嘉平之變,完全可以向上追封七代。
一時之間,云峰陷入了深思,政治斗爭的殘酷性由此可見一斑,一個站隊錯誤,立刻就是族滅身亡的結果。通過對比,云峰也更加體會到了東晉士族政治的溫和性,在中國歷史上,除了北宋與紅朝,再也尋不到第三家。荀崧與荀灌娘這對父女也沒有出言打擾,好半天,云峰才轉回頭道:“請中書令放心,末將知曉輕重,自不會胡言亂語。”
荀崧點點頭道:“這段隱秘朝中鮮有人知,凡知曉者,皆不會對外人提及,今日老夫相告,一來是相信你的為人,更重要的一點,是讓你明白桓茂倫與謝幼輿的不同之處。桓茂倫身世曲折。卻功利心頗強。但門楣又不足以達致權貴,與瑯琊王氏、司馬氏亦無淵源,之所以名列于江左八達,并非天性放達不羈,不過是為結交名士而強附風雅罷了。他初過江時處境頗為困難,曾贊譽大司徒為江左管夷吾,當可視之為結交瑯邪王氏所展現出的一種姿態,躋于江左八達而又志在功名者,僅有桓茂倫一人。”
說到這里,荀崧停下來看向云峰。見他似是有了幾分明悟之色,又繼續道:“上回灌娘返家,已把你欲行之事坦言告于老夫,因此老夫特意把謝幼輿與桓茂倫喚來與你見個面。在你來之前。老夫已與他們大略談到過你,這二人或會對你有些幫助。謝幼輿雖淡泊名利,卻于士林中頗有聲譽,將來有他幫你說上幾句,當會減少諸多不必要的麻煩,而桓茂倫營營且且,若能通過你光大門楣,亦會樂于助你成事,這二人雖未當場表態,但能與你言談甚歡。想來應是有了幾分認可,有些話不需多說,心知肚明即可。至于其余六達,哼!不過虛有其表罷了,如今連玄學義理都懶的專研,終日飲酒服散,廢物一個,不見也罷!”
隨著荀崧擲地有聲的話語落下,一瞬間,一股巨大的感激之情涌上了心頭。云峰忍不住望向了這對父女倆,他們不聲不響的在背后支持自已,如果不是今天趕來赴宴,自已仍懵然不知。
云峰明白,荀氏父女的這番作為。是真的不求任何回報,唯愿盡快結束這亂世。還百姓一個太平。在魏晉之際,如他們般能心懷天下而不計較成敗得失者除了祖逖,已幾近于無。他們的這種高潔品質,定是來自于先祖荀彧的血脈遺傳。
荀彧一生盡忠于漢王朝,為曹操謀主的初衷應是希望這人能扶助漢室,然而,曹操進魏公加九錫之舉卻使荀彧看出了他代漢的野心,進而與曹操產生了分歧,并被迫害致死,令人扼腕嘆息。到了荀崧父女,天下形勢發生了變化,晉室內斗不休,再沒了光復故土的可能性,因此把平定天下的希望寄托在了自已身上。
桓彝與謝鯤又另有所求,他們對百姓死活或是司馬氏并不上心,愿望也僅止于光大門楣而已。盡管他們的子孫后代實現了這一心愿,可是身為次等士族的他們,在等級制度森嚴的社會現實下,看不到有任何躋身于高門士族的曙光,想通了這點,他二人把自已列為候選或是考察對象也不足為奇了。
云峰情不自禁的站起來,手才伸出,腰還未彎下,荀崧卻擺擺手阻止道:“云將軍無須如此,老夫只是做自已認為該做的事罷了,其實也算不得什么,無非動動嘴皮子,也只能算是錦上添花,與云將軍你須沖鋒陷陣比起來,可是差遠嘍。何況成與不成尚有待你先統一北方,倒不是一時半刻就可以的。”
云峰不依不饒的深深一躬道:“荀公高義令人欽佩,末將定然不敢懈怠。”
荀崧卻渾身一個哆嗦,探頭問道:“這荀公明明是尊稱,老夫聽在耳里怎么會磣的難受?這倒是怪了,唉算了,云將軍你還是喚回老夫為中書令罷,荀公可承受不起啊!”
“撲哧!”荀灌娘忍不住輕笑出聲,原來,荀崧的調侃之語令云峰現出了一幅抓耳撓腮的尷尬傻樣。
荀崧心情亦是一陣大好,前幾次老被這人算計,如今總算小小的扳回了一局,不禁捋須呵呵笑著,不大的書房內,漸漸彌漫起了一股如家庭般的融洽氣息。
云峰也挺享受的,不忍心出言破壞這種氣氛,于是,也嘿嘿嘿的陪著傻笑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荀崧的笑容漸漸止住,又似是想到了什么,出言問道:“云將軍你將來所行之事朝中或有一人會強烈反對,你可能猜出是誰人?”
“嗯?”云峰一怔,一個個名字接連從腦海中閃現出來,王導、溫嶠、庚亮、郗鑒但很快就排除出去,這些人均是老奸巨滑之輩,不可能為晉室死節,如事不可為,應會作出最正確的選擇。至于司馬紹,他沒意見反倒不正常,奪的就是他的江山,荀崧應該不會這么無聊。
云峰搖搖頭道:“末將不知,還望中書令提點。”
荀崧正色道:“此人為吏部尚書汴壸,汴尚書與老夫及大司徒等人稍有不同,如今在朝為官者,于玄學皆有或有或少的涉獵,只是精與不精的區別。而汴尚書獨尊儒學,對玄學不屑一顧,受此影響,此人政見與我等亦是涇渭分明,他不贊同共天下,而是力圖恢復如漢代般的皇權,對晉室亦是忠心耿耿,如果說,禪代之時若有人死節,當非汴尚書莫屬!
不過,此人雖迂腐,卻不失為一忠義之士,為人也無惡跡,老夫今天拉下張老臉先向云將軍你求個情,若將來真走到了那一步,還請留有余地,不要與他過多計較才好。
云峰不由得暗暗頭痛,如果用現代語言來詮釋,汴壸可歸類于保守派,維護皇權,而王導、荀崧等人卻是改革派,推行在士族內部的有限民主,玄學雖脫胎于儒學,又與儒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但政治理念上的巨大差別使得兩派之間的分歧不可能調和,可以預見的是,司馬紹必將重用汴壸來抑制士族。
不過,這與云峰并無多大關系,朝庭動蕩不休對他有益而無害。而是由汴壸聯想到了方孝儒,也是頑固之極的一個腐儒,其實,對付這一類人最好的方法是如朱棣般下狠,從上消滅。
然而,荀崧既然出言求情,云峰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得硬著頭皮道:“請中書令放心,若真有那一天,末將當會使汴尚書回歸鄉里得享天年便是。”
荀崧臉上現出了欣慰之色,又問道:“灌娘曾提及你也贊同共天下的主張,這也是老夫支持你的原因所在,朝中除了汴尚書,恐怕無人再愿意被皇權凌駕于其上。而你的共天下似乎要復雜了許多,老夫細細思考了下,其意旨不出于監督二字,只是,該如何個監督法,云將軍可能明言?”
云峰尋思片刻,面現歉意道:“要想監督執政者的行為很難也很復雜,恐怕得需要有較長的時間才能達成,末將目前也僅是有此想法,但具體如何實施尚是一團亂麻,但監督應建立在大多數人皆能讀書識字的基礎上,此點不容置疑。請尚書令放心,雖然現在無法答復您,一旦時機成熟時,必會與諸位一起商議此事。”
荀崧顯得有些失望,緩緩道:“那再等上一段時間,老夫也趁著這個機會幫你想想該如何實施。”
荀灌娘卻冷哼一聲:“斷山,你該不會是搪塞之辭罷?是否共天下只是放嘴上說說?休怪為師說話難聽,到時候軍權盡入你手,你搞一人獨大誰又能奈何得了你?”
云峰大聲喊起了冤:“老師,這些天相處下來,您怎么還不了解弟子?弟子哪是這種人啊,否則,在涼州當一方霸主豈不是快活?又何必生出這么多是非來?老師您想想可是這個道理?”
荀灌娘目光如刀,狠狠盯視著云峰,內心亦回憶起了這人自入建康以來的所作所為,想想還真是那么回事,好半天才點了點頭,卻又威脅道:“也罷,為師姑且信你一回,他日若發現你欺騙于父親,變得殘暴不仁,即便靈蕓傷心怨恨,為師也定要取你性命,與你同歸于盡!”說著,渾身上散發出了一股凜冽之極的氣勢,使人絕不敢懷疑她只是隨口說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