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包袱,乘牽著羚駒兒找馬廄,兜了軍營一個遍。原來康履嘴里的“帥帳”充其量就一節度府大院內營帳,不過護衛千余人,馬兒百余匹。
安頓好羚駒兒,回到住處。門前竟三四人來來回回地搬物件。什么書案、靠椅,文房四寶及日常生活用品,擺了一地,還有一桶水冒著熱氣。
“云騎尉大人,藍珪公公吩咐我等搬來這些,請問可以搬進去了嗎?”
“啊,可以,可以。謝謝公公,謝謝你們。”
她那市價不低于數十兩銀子的玉佩作用還不小。待東西都進了屋內,她指揮著稍加整理后,各打賞十幾個錢,幾個仆役滿臉生花,連連稱謝離去。
古代,千枚銅錢用繩穿連一起就是一貫,即一千文。俗稱“錢串”。
宋代,一貫定為770枚銅錢。一貫也稱:一串、一緡、一吊,即抵銀一兩。
靖康之變前,汴梁物價大致是,五千貫可買上好之三進三出大宅院一座,五十貫可買一丫鬟或仆役,十個錢(十文錢)可住客棧頭等客房一天,五個錢可吃飯館普通“四菜一湯”一餐。出了汴梁,自然要便宜一些。
她的銀錢,一半給了紅玉。其實一人就是“錢百緡,銀百兩。”為了紫薇、吳憾,立減一層。她旅游或曰考察兩三個月下來,交通全靠羚駒兒,東西基本不買,客房上好的,吃飯普通的,就這樣已經消耗過半。
日后,希望有“俸祿”,或者管吃管住也不錯。
呵呵,她一邊泡她可憐的小腳,一邊算經濟賬。
泡完滿是血泡疊血泡的腳,打開她一路漸增的“藥包”,依舊又敷又包。自從穿上吳蓋的大靴,剛開始是往靴里塞棉絮,然后一路除了長途,都盡可能走路,有住下就練長跑。不然,不說三寸金蓮,起碼也是四寸金蓮的小腳,如何是好。
還好當年開始裹腳時,父親見她大哭,終不忍心下狠,沒有斷骨而裹之。經過兩月的“惡治”,總算隆起的腳背,緊撮的腳趾,都漸漸平了好多。她不用擔心“大腳婆”,畢竟被裹過,再放也不會超過五寸。啊啊,她為此忍了多少,鉆心的痛,滿身的皮外傷啊。
吩咐過別叫她午餐,倒頭便睡去,太累了。
篤篤,篤篤篤……
朦朧中似乎叩門聲,她睜開眼,下床隔著門“誰?”
“云騎尉大人,吃飯了。”
“嗯,知道了,這就去。”
“是給你送來了。”
她迅速穿衣,開門“給我吧,謝謝你啦!”
“藍公公說,請騎尉大人吃完飯,就去王爺書房那。”
“知道了。你去忙吧。”
竟然睡了那么久,從中午到天黑。趕緊闔上門,三兩下,一碗面片便消滅了。換上高領休閑男裝前去。
門沒關,還是輕敲兩下,等“進!”之聲后,走進。
“唔,吳騎尉不穿戎裝了?”
“現在是休息時間。”她依然不敢抬頭看他。
“侍衛工作時間,還有分晝夜的?”
“我還不知道上司怎么安排,我的當值時間,如果是輪流當值的話。”
“哦?那你希望當值白天還是夜間?”
“如果是輪值,自然都會輪到。”
“我問輪值了嗎?怎么總低著頭,象個娘們。”目光中有促狹意味。
她一驚,抬頭看他一眼又低下:“君上寬待,在下剛來,不懂這里的規矩。”
“回答我的問題。”他似笑非笑。
“那自然是白天當值好。”
“如果白天當值了,晚上就不能叫你了?”有點揶揄意味。
“當然不是。只要君上招喚,或者另有公差,任何時間都可以。”
“你過來,把這絲帕上的詞寫一遍。”
“是。”就墨左手書寫。動作很生硬,自然筆跡生硬,就不象女人筆跡了。這是她事先想好的,知道躲不過。寫罷,退下。
“你是左撇子?”
“除了寫字,不是。”
可以確定,她是女子,吳芍芬本人了。自以為聰明,不知道欲蓋彌彰。不過,她的“男聲”,又是怎么練出來大呢?既然這樣,那就奉陪捉迷藏吧。
他凝視她片刻“哦……依你看,這首詞怎么樣?”
“不敢班門弄斧。”
“你自己……妹子的,怎么就班門弄斧了?”
“君上文采了得,翰墨更了得。這,滿汴京都知道。”
“那就班門弄斧看看。”
脫口而出“閑逸曠蕩,清新簡遠,備騷雅之體。”她只好搬別人之評。
他深深看她一眼“來人!”
“王爺,有何吩咐?”
“備茶,再拿些茶點。”
“馬上就好。”藍珪公公折出。
他拿著她抄寫的一紙金箋(冷金箋,紙名,產蜀地)踱步,皺眉,不理依然站著的她。
待公公備好茶點,銅壺冒著熱氣。公公一揖“王爺,小的告退。”
“我與吳侍衛說點事,別讓人來打擾。你退下吧。”
“小的知道了。”
待公公闔門而去。他突然展顏一笑“來,坐下,咱們喝茶。”
她遲疑,望著他。
“某人說,現在是休息時間,不是嗎?所以啊,王爺下班了。來,隨意些。”
她坐下,只坐一點,不敢完全落座。看他提壺,她趕緊接過“我來就好。”
他不說話,一杯接一杯,似入茶境。四道之后開口道“到底大戶人家……公子,精通茶道嘛。”
“謝君上夸獎!”
“唔?沒說‘謝謬贊’啊。”
“既贊,豈能謬!”
“哦?依你之說,那通常說的‘謝謬贊’錯啦?”
“習慣俗成,也不能算錯。交流嘛,能讓人聽懂就行。”
“有意思。你與你那……孿生妹子,常如此閑聊么?”
“是的,經常。家父開明,平常,不分男女老幼尊卑的。”
“這首詞是哪來的?”他突然問,語氣強硬。
知道又躲不過:“我問過妹子,是不是她自己的詞。開始不愿說,我非要問個究竟。她便說,不是,是夢里見到有人吟誦了這詞。又問她夢見何人吟誦,她便再也不說了。”
“夢到……”他沉默了,也許,覺得很玄吧。然后起身,邊走邊說“你們也吟詩和詞么?”
“嗯,也學著附庸風雅的。不過,家父說,我不如妹子的。”
“就‘漁父詞’而言,你比較喜歡誰的,哪一首?”
“除了妹子寫的這首,五代后晉和凝的//白芷汀寒立鷺鷥,蘋風輕剪浪花時。煙冪冪,日遲遲,香引芙蓉惹釣絲。//這首,也蠻清新脫俗,意境如畫的,尤其欣賞首句。”
他停住腳步,注視過來足有一分鐘道“你現在和一首看看。”
“啊?”知道抵抗沒用,借口更沒用。也學男子撓撓頭,站起來裝模作樣地,漫步幾個來回,吟道:“上釣金鱗不用多,蹚翻船子便高歌。猶有在,問如何?問取儂家張志和。”心里默禱:元代道士張雨啊,對不起啦,借用一下哈。
他又驚異地看過來,目不轉睛。許久道“看不出,還挺豪邁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又意在首句吧。不過,‘問取儂家張志和’何解?對道士或修道感興趣?”
她心下直叫苦,怎么就這么難對付?然而,不想滾蛋的話,還是老老實實吧。
“那我怎么想就怎么說,君上不能怪罪的哦。”
“但說無妨,我之前說了,王爺下班了。”
“那在下試加分析,有何偏頗,君上斧正。”她分析道:古來賢哲,多隱于漁。無論遠古“海濱巨釣”的任公子、龍伯氏,還是西周“直鉤釣國”的姜太公,皆漁隱而名世。海濱釣叟也好,霜眉太公也罷,都是歷代寒士們的化身。積淀了千百年來,絕大多數士子們之夢想與追求。因而就有了“漁父”之詠。于是,自唐以來,“漁父”詠之多,不可勝數。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當首推大唐玄真子的“西塞山前白鷺飛”與柳宗元的“獨釣寒江雪”。前者舒緩平和,行云流水。表現了閑云野鶴,與世無爭。后者孤傲冷峻,情境森然。表現憤世疾俗亦不失淡泊超然。“出世”自然與世無爭,“入世”才會憤世疾俗。其實,一味超然不好,總須責任與務實。一味追求不好,總得調節心境,勞逸結合。是故,亦儒亦道,反而相得益彰。
——說完,可憐巴巴地抬眸望著他,唯恐還有麻煩。
見他雙目光亮陡增,卻聽“很好!你可以去休息了。另外,你不用當值,更不用輪值,就算‘掛職’吧。有事叫你,沒事你愿干嘛干嘛。”
“啊?這個……好吧!謝君上特別關照,不過,‘愿干嘛干嘛’是否包括可以隨時外出,可以不用告假,可以先行后稟,可以夜不歸宿,可以……”
“停!夠了。真是給你一線陽光,你就燦爛。”說到這,沒下文了。等于未置可否。言下之意應該是:你自己看著辦吧。
“在下會把握分寸的,君上放心。在下告辭。”唯恐又被叫住,說罷趕緊轉身抬步。
“慢著!”
“啊……”知道自己此刻表情,可能比哭還難看。
“把茶點全拿走。”
趕緊的,一邊說“是”,一邊撩起衣角,迅速倒光六個小碟,逃也似的。
一路美滋滋。實在太意外了,竟然有此等好事。中午沒吃,晚上湯湯水水,剛剛在里面哪敢吃啊。另外,她最怕“坐班制”了。
哈哈,我心飛翔。
回房,狼吞虎咽,茶點消滅了一半。展紙研墨,一氣寫下:唐大歷八年春,顏真卿與門客玄真子、陸羽、徐士衡、李成矩會飲唱和《漁父》詞十五首謄錄。
一、玄真子.張志和《漁父》五首: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釣臺漁父褐為裘,兩兩三三舴艋舟。能縱棹,慣乘流,長江白浪不曾憂。
霅溪灣里釣魚翁,舴艋為家西復東。江上雪,浦邊風,笑著荷衣不嘆窮。
松江蟹舍主人歡,菰飯純羹亦共餐。楓葉落,荻花干,醉宿漁舟不覺寒。
青草湖中月正圓,巴陵漁父棹歌還。釣車子,橛頭船,樂在風波不用仙。
二、顏真卿、陸羽、徐士衡、李成矩,各和之五首:……
如是寫了五大頁,按作者每五首一頁。寫完后,寬衣躺下,靜靜思量。
由于當年此15首唱和名聲在外,原作卻遺落民間,也不見完整的抄錄本。她與弟弟的師父說過,京都皇家、名仕等,多年尋覓不得。所以,她單此請教了八仙韓湘子。其他詩文,都是八仙韓自己主動授予她的。
印刷術,隋唐時期,靠雕版印刷。到了宋仁宗時期,經畢升,發展、完善,才有了活字印刷。畢升成了印刷術的始祖,北宋印刷業也隨之相應發展。
所以,宋仁宗之前,刊印詩文書冊,談何容易!因而,玄真子等唱和的漁父詞,才會幾乎失傳,難以得到。她知道,趙構定然渴望得到。
既然如此,就將此批唱和內容,暗渡于他吧。大不了,再讓他“驚”一把。
他也一定會得到。她不信此間,只有一把鑰匙。她明日外出后,他定然會進來搜查“證據”,以證實他自己的判斷。沒準,近日就會招幾個女人來激她,呵呵……既如此,那就再主動提供“筆跡”對照之便吧。亦借此暗示他,她已心知肚明。彼此心照不宣,就好。
如此這般,是因為之前的對話中,他幾次的閃爍其詞,以及對她的特別關照等,都表明他已經明確她應當就是吳芍芬本人,并非什么孿生兄長。她也知道,瞞過他人,絕瞞不過睿智的康王。然正因為睿智,才敢賭一把——他會認為既然她要如此,定有其原因或目的,不如順其自然,拭目以待,且看下文。反正,他不缺女人,更何況她遲早都是他的,御賜的呢。
她一定要馬上出門,按既定方案接著實施了。巨變在即,刻不容緩。最少要為保障他,能夠安全撤離而籌謀。
感謝夢遇八仙!韓湘子,告訴了她一些身前身后的著名詩詞,并使她倒背如流。張果老,教她如何變聲說話、唱歌……
既然“仙授”,自然張口、抬手就教會她了。
想著,想著,睡去了。
次日,天剛啟明,一身公子哥兒模樣吳騎尉,牽著羚駒兒,出了大門,絕塵而去。
早餐后,康王權作飯后散步,兜了一圈,不見那人蹤影,回書房。
“昨天讓你派人往京都王府,接幾個侍妾過來,你辦了么?”他依然是手頭擺弄著一堆文案,一邊問話。
“昨個就派人快馬去了,估計明后天就能到。王爺早該如此,小的都提了好幾次了,你都未允。苦行僧了這么久,是該有女人侍候了。”
“你懂什么!去把吳侍衛叫來。”
“沒地叫,他出門了。是這樣的,小的擔心他剛來不久,不習慣到大飯堂用餐,故一直是送餐的。今個一早,送餐的回話,說屋里沒人答應。小的想,要么昨晚遲睡了,起不來,那就讓他多睡會兒。要么到哪轉悠去了,也就四處看了看。又去問了門衛,一早可有人出去。回說天剛亮,吳騎尉就騎馬走了。”
“嗯,知道了。你可還有她房間的鑰匙?”
“還有一把。”
“拿來給我。我得去看看,還缺點什么,好給她補上。”
“小的這就取來。”
藍珪心忖,王爺對吳騎尉真是特別另眼相看。來此這么久了,何曾見他單獨與誰喝茶聊天來著?這不,還要親自過問他的衣食起居。往后可得眼明心亮些,可別一不小心,就得罪了這位吳大人。
他取過鑰匙,開門而入,掩門靠而靜立。
一覽室內,井井有條,纖塵不染。案上、案下,排開四五張墨跡。走進一看,跌坐地上,呆了——唯腦際一片嗡嗡轟鳴。
蒼天,我這是走進哪里?這究竟怎么回事啊!頓感腦塞思蹇,莫名其妙。
這15首冠絕古今的“漁父詞”,從父皇到他,關注尋覓了多少年啊!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她一個小小女子,如何能得?這,簡直是無法按正常推理,所能夠解釋得通的。
他索性坐地上,回憶她的點點滴滴,努力將之串起——初見她,第一印象:似曾相識,從未見過。然后,對她“孿生兄長”之言,將信將疑。
第二次見,排疑確定:女子,吳芍芬本人。無論怎樣掩飾,怎樣老低著頭,她的神情與目光自會出賣了她。
應變力強。自己突兀提出要她筆跡,她竟然馬上想出用左手蒙混。
嬌美。絕非男子之俊美。何況皇兄信中說,“秀女畫像中最美的……”
才女。思維敏捷,學識淵博。雖然,僅探詢其些許,自可見微知著,一木森林。
早熟。14歲,焉能如此沉著冷靜,遇事不慌。似閱歷豐富,練達有素。
怪異。遲到的兩三個月去了哪里?多年形影不離的,專程為接她的康履為何未回?
離奇。真是夢見他吟和的“漁父詞”?這15首又哪里來?如果再問她,可能還說夢見,不如不問。
既然是此等女子,自然不愿不會輕易委身某個男子。這,就是她以女充男,要做侍衛,以觀后效的初衷?不然,既可以消失七八十天,自可以山高江湖遠,不用前來。對于她的姍姍來遲,他雖然無所謂,卻也扛不住藍珪的老念叨:“怎么還沒來?”自是憋了一肚子火,早就暗自決定:來了就轟走!
然而,來了,轟了。留下了,又走了……
原來,她問“‘愿干嘛干嘛’是否包括可以隨便外出,可以不用告假,可以先行后稟,可以夜不歸宿,可以……”就是欲自由來去嘛。如果沒有及時阻止,不知道她還想要多少“可以”!
真是奇異的,謎一樣的小女人!
他站起來,袖中掉下她寫的所謂“夢詞”。本來是想進來看看是否有筆跡,或其他什么的。何曾想,人家就算好了,他會來;知道了,瞞不過。不然,何以留下這么大破綻。另外,定然知道他想得到,這15首詞完整內容,所以離去前用心為他書下。
難道,她不想公開給他,要這么煞費苦心地輾轉給他?
一定是這樣,那就如她所愿,拿去自己重新謄寫一份,再將她的送回。
卷起書稿,欲開門而出,床尾的一大包袱似乎又拖住了他。
是啊,他曾經想過,富甲汴京的吳府,送女的隊伍該舞著長龍,排它一里地吧。誰曾想,就一人一馬一包袱……呵呵,如何理解呢?不覺好奇,解開包袱,果然,男女裝各半。包袱中還有三小包袱,梳妝、縫補一應小物品各一。似乎除了身上穿的,什么都在。另一小包錢袋,竟然所剩無幾。
嗯,一會向藍珪要百貫百兩,自己送來。對如是女子,多了反而會傷她。以后,再找機會多給。也等于順便知照:來過了!
既然如此,15首詞,也就不用送還,不用再寫了。
對了,鑰匙要扣下,不能給藍珪。
正欲出去,一襲藥味,越來越清晰。原來屋角小案上,還有一包袱,全是各種各樣的藥物。難道,她真是腿腳受傷了……
“王爺,你在里面么,都晌午了,該用膳了。”
室外藍珪在叫,居然在此呆了一上午?!
吳芍芬,我快被你bi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