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單是唐輕笑驚愕無比,隨著他的這一聲稱呼,何姒兒也轉過來看著旁邊這位老婦人,被震驚得張口結舌一時無語。
天下間的老太太很多,但是在唐家堡,能當得起這一聲稱呼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唐家堡的掌舵人之一唐老太太。而這位唐老太太,絕對是天下間名聲最大,最高深莫測,最讓人敬畏的老太太。
何姒兒不敢相信,這位看起來極為尋常,滿臉慈祥之色的老婦人就是聞名天下,足可止小兒夜啼的唐家堡的掌舵人之一。但唐輕笑都已經認出來了,那就是絕不會錯。
唐老太太笑了笑,抽了口煙,很是隨意地說:“今日天氣不錯,吃了飯出來散散步,剛好走到附近就來看看你們倆。”
唐輕笑和何姒兒兩人沒有開口,雖然唐老太太說得就像是個來串門的農家老太太一樣,但她并不真的只是個農家老太太。
老太太走上前去,看著唐輕笑之前一直對著發呆的那一把劍,眼神哀傷中回蕩著慈祥,就像看著個逝去的兒孫,她一直沉吟不語,只是不時將煙桿放在口中抽上一口,讓她的臉龐在青色的煙霧中顯得朦朧不清。
半晌之后,唐老太太緩緩開口:“公正是我最喜歡的一個孫兒,雖然他不是我看著長大的......得知他不在了,我很傷心......我甚至不敢來看他留下的那把刀。但卻沒想到,如今連那把刀也再看不到了...”
唐輕笑不說話,只是把頭埋得更低了。
“輕笑,你不用太自責,沒有人會怪你。”唐老太太沒有回頭,卻好像把唐輕笑的樣子和心中所想都看在眼中。“你也知道。我們唐家人要在這腥風血雨的江湖上立足就必須要付出代價。每一代唐家人死在爭斗廝殺,死在陰謀算計上的不知道有多少,死在我們手中的人更要多出上百倍。這是我們唐家自己做的孽。你的性子。你的遭遇,還有你哥的夭折都是這份殺孽孕育演化而成的。說到底。這是生為唐家人無法擺脫的結局,所以你不用太自責。”
唐老太太拿起了那把劍仔細端詳,迎著半掩的窗外射進來的陽光,能清晰地看清楚劍柄劍身上其實都有無數細小繁復的紋路,乍一看好像道門的云紋符箓,卻又并不是,連著劍身組成一幅看不出具體的實際意義,卻給人一種莫名悸動的畫卷。既肅殺如寒冬般滅絕萬物,又帶著人道洪流般宏大而不可阻擋的意味。
“聽說慧光和尚準備借用佛祖舍利之力變化成的是護持人道的殺之劍......原來這便是我唐家的殺孽么...”在吐出的煙氣中,唐老太太瞇著眼,好像在仔細感受著這紋路中的韻味,又好像在若有所思。
“老太太,您信佛?”唐輕笑忍不住問。
“你幾時見過唐家堡里有佛堂,幾時見過我不喝酒不吃肉了?”唐老太太一笑。這位老太太每餐必有酒肉,最喜歡的是回鍋肉魚香肘子糖醋魚,這些是唐家堡的人都知道的,相較之下。從不喝酒也只吃粗茶淡飯的唐老太爺卻有些像出家人,當然,他肯定不是。
“我只信我自己看到的。我自己感覺到的。最多只是我看到的感覺到的,有些和那些和尚的那一套有點類似罷了。”唐老太太走到唐輕笑面前,最后看了看手中的這把長劍,然后伸手遞給了唐輕笑,說:“其實這樣也好。以前這是你哥的刀,現在這就是你的劍了。”
唐輕笑伸手接過長劍,看著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劍身怔怔地發呆。
“你哥的刀終究是你哥的刀,自己的路終究要自己來走,自己的劍。再難揮動也只能由你自己來揮動。”唐老太太淡淡說。“我想如果你哥還在,也一定希望如此。他的路。也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來的。”
“當年我便對老爺子說過,不用勉強公正這孩子去做什么。他不用勉強自己來做一個唐家人,他做好他自己便行了。老爺子也是這般認為的。雖然最后他還是承下了我們唐家的孽債,但我并不覺得這個決定錯了。”唐老太太伸手輕輕拍了拍唐輕笑的肩膀。“如今我也是這樣對你說,你覺得自己該怎樣去做就怎樣去做吧。這把劍雖然也是你哥留給你的,卻是你自己的劍了。”
“好了。趁著這天氣好,我這老太婆還要去散散步曬曬太陽,也不妨礙你小兩口了。”
唐老太太就真的像個來串門的老太太一樣,輕飄飄地說完就背著手下樓走了。只留下握著劍發呆的唐輕笑,和眉頭輕皺地看著他有些無所適從的何姒兒。
怔怔地呆好一陣子,唐輕笑的手忽然一抖,手中的長劍舞出了一道黑紅色劍花,靈動深邃,卻又帶著點似乎是之前那一把厚重大刀留下的沉穩。
霍拉一聲,迎著這道劍花的那面墻壁就在一瞬間解體崩塌了,外面燦爛明媚的陽光一下就全都照射了進來。
何姒兒驚得張大了嘴。她的眼力不差,這面木墻雖然整個崩解,但其實并沒受到多大的沖擊,整棟閣樓也并沒受到任何多余出來的震動,這一劍中蘊含的勁力精細巧妙,運轉如意的境界,她就算是在南宮家,茅山派中精善劍法的長輩高人手中也沒見過。
明媚的陽光灑在唐輕笑有些蒼白的臉上,好像也給他的表情添上了不少溫度和活力,他長長地出了口氣,轉過頭來看著何姒兒說:“不好意思,這幾日真是辛苦你了。”
何姒兒不明白他為何忽然這樣說,只是一下感覺自己的眼睛有些發酸,轉過頭去看向別處。
仰頭瞇眼看了看外面的艷陽天,唐輕笑忽然說:“原來今天天氣真的不錯,不如我們也出去走走吧?”
何姒兒咬了咬嘴唇,想了想,還是點頭:“好。”
兩人就這樣走上了唐家堡的街。熙熙攘攘的行人車馬,沿街叫賣的小販,偶爾打打招呼的唐家人。還是和剛才一樣的風景,何姒兒心中卻有些不一樣了。兩人這樣并肩而行。好像真有幾分少年情侶的模樣,但是她想起大舅信中所說的,一時間又心亂如麻。
“我沒什么朋友。從小到大,直至現在為止,可以說幾乎一個朋友也沒有。”唐輕笑忽然開口,像是閑聊一樣隨口說著。從那閣樓下來來到外面,他神情間的陰郁好像漸漸散去了,整個人的氣質也有了些變化。雖然依然顯得有些過于瘦弱,卻給人的感覺多了幾分活力和平易近人的親近感覺。那一把劍他找了把劍鞘裝上掛在腰間,看起來和一把尋常長劍倒沒有絲毫區別。
何姒兒沒有開口,看了唐輕笑一眼就轉過來直視著前面,只是悄悄用心聽著。
“唐家人是沒有朋友的。也不大有人敢和唐家人作朋友。要在這人吃人的江湖上站得高,站得穩,唐家人算計得太多,殺得太多。所以唐家人很難有朋友,也不想有朋友。不過在遇見我哥和夏道士之后,我才知道朋友是多么的難得。說起來。其實我哥也能算是我的朋友,只是我以前從不知道而已。”唐輕笑深吸一口氣。“而我哥被我連累害死了。夏道士已經算是我最后一個朋友了,所以我很在乎他。他也算是你的朋友吧?”
“嗯。”何姒兒點點頭。對這突如其來的隨和感和親切感有些不知所措。
“夏道士真是個很好,很難得的朋友。看起來有些市儈,但心中其實無牽無掛,不會真正去計較什么利害得失,一切盡隨本心。我很羨慕他,我自己身上背著的東西太多,放不下,我就只希望能看著他自由自在,去做他想做的事。當日他被徐正洲和他師傅救走。雖然你二舅被廢了奪天造化功,難以親自去追他們。但畢竟影衫衛勢大,我一直有些擔心。所以我這兩天才讓你替我去聽雨坊打探消息。”
“嗯...沒關系的...”何姒兒埋著頭,吶吶地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當日她在景陽城廢墟上守著唐二爺,并沒有看到那一場波濤洶涌詭譎難辨的風波,不過后來從唐輕笑還有南宮無忌那里都知道了。“我大舅出來將二舅的計劃都停下了,以我大舅的脾氣,一定不會再派人去找夏道士的麻煩了......”
“南宮無極不會行鬼祟陰私手段,這點連我們唐家人都是信得過的。”唐輕笑點點頭。“龍虎山那邊一直沒什么異動吧,當時張元齡被嚇走,在沒想出應付辦法之前他應該不會在妄動,何況他自家后院正亂作一團。而夏道士只要去了瀛洲,天師教也鞭長莫及了。”
“嗯。”何姒兒還是點頭。兩人這極為難得的聊天卻老是在說另外一個人,她心里覺得很奇怪,但除此之外好像又真沒什么好說的。還能說什么呢?
“那對我們的婚約,你怎么想?”
這話突然跳進耳朵里來,驚得何姒兒腦里空白了好一陣子,她愕然轉過頭來看著唐輕笑,卻發現唐輕笑并沒什么刻意的表情,一如剛才那樣隨口聊天。所幸這時候兩人已經走到了唐家堡外一處稍微偏遠些的小路上,周圍并沒什么其他人。
“你不是說你大舅將你二舅的一切計劃都停下了么?我想以你大舅的品性,不管以后是不是會和我們唐家堡合作,也不會勉強你用這種方式來維系和唐家堡的關系的。”
“厄..厄...”何姒兒的臉一會兒變得通紅,一會兒又有些發白。
“...你自己好像努力在投入你二舅的計劃中來,但其實你是個沒什么多余心思計較的老實人,強要卷進這些交易中來是委屈你了。”唐輕笑看著何姒兒淡淡一笑。那一雙鋒銳如刀,冷艷如冰晶雕琢的蘭花的眉眼好像忽然也綻放了些暖意出來。“大家在一起有些時日,我也看得出你是個什么樣的人。你是夏道士的朋友,我是夏道士的朋友,我們也算小半個朋友了。我不想委屈朋友。雖然身在世家,我們的婚事是由不得自己,但借著這個機會。我去和老太爺老太太說一說,應該也是可以取消的。所以最重要的,還是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我...我...”何姒兒的頭埋得快塞進自己的胸口了。脖子耳根處都是一片通紅。
豫州,南宮家的老宅中。南宮無畏正在快步而行。
若論財富,南宮家絕對是天下世家中最為富有的之一,但這處最根本的老宅卻還是一片不大,略顯陳舊和簡樸的小小莊園。
南宮無畏剛剛頂替南宮無忌擔任影衫衛副指揮使的職位,這可說是天下間最有實權最有影響力的職位之一,但他現在快步行走在老宅中卻是盡量放輕了腳步,好像生怕驚擾了這宅院的清凈一樣,身旁連個隨從都不敢帶。臉上的神情也是謹慎中帶著忐忑,活脫脫就像個要去拜見師長的小孩子。
宅院后的一塊田地里,南宮無畏看到了正在田間除草的南宮無極,遠處有幾個南宮家的小孩正在玩鬧,他也不敢上前說話,只是站在田邊等著。
南宮無極看到了他,拍拍手就從田間走了出來,他一身粗布衣服,頭戴斗笠,滿手泥土草根。一眼看去和尋常老農無異。他對南宮無畏笑笑說:“怎么,又有什么事了么?”
“姒兒丫頭來信了。不是給大哥的回信,而是直接送到我這里來的。只是托我向大哥。”南宮無畏的神情微微有些尷尬。南宮無極寫信去給何姒兒他是知道的,但何姒兒居然不回信給這位南宮家主,反而將信交到他這里來。
南宮無極好像并不奇怪,問:“姒兒丫頭說什么了?”
“...她說多謝大哥對她的關照愛護之心,只是她覺得我們在之前布置良多,現在又將神機堂拱手送到了唐家手上,更是需要有相應牽制的手段才行。而且婚約之事已達雙方家中知曉,臨時反悔實在是有傷大家的臉面...總之便是說,她還是愿意嫁入唐家。”
“哈哈哈哈...”南宮無極大笑。“看來姒兒丫頭這婚事是你二哥是唯一不算做得太過的。果然是女生外向。你有空去向晉芝和四妹報個訊。讓他們知曉。”
“是。”南宮無畏點頭,頓了頓又說:“還有...張元齡送來書信。說是意欲私下來拜會大哥。”
南宮無極淡淡回答:“我早不理事,不見外客。這種人看著也礙眼。”
“也算是家事...張元齡的嫡子張恒亮在荊州死了,他夫人得知此事后悲憤過度也病逝了。現在雖還在治喪,但他信中說是意欲將小洛扶正為夫人,立小洛之子為嫡子。只等喪期過完之后便來拜見大哥。”
南宮無極冷冷一笑:“殺妻棄子也如此果斷,毫不拖泥帶水,這人固守荊南一地當個天師當真是可惜了人才。若為山賊土匪倒可成天下巨寇。”
“那...大哥見是不見呢?”
南宮無極并不回答,只是問:“張御宏呢?聽說他受了重傷,被張元齡帶回龍虎山去了。可是傷重不治了么?”
“......沒有,御宏真人正在養傷,聽說性命是保住了,只是傷了靈臺丹田,一身修為恐怕是保不住幾分。”
“可惜了......”南宮無極長嘆一聲,微微搖了搖頭。想了想,再對南宮無畏說:“好吧,看在他還沒有對張御宏下手的份上,等有機會我可以見他一見。日后西狄那邊,說不得還要用上天師教之力。”
“是,我會回信給他的。”
南宮無極好像忽然想起來一樣,問:“對了,那個得了萬有真符,后來又被徐老頭和他師傅救走了的那個小道士如何了?”
“他們在荊州用了點蒼派的船一路東行,在洛水城上了岸,應該要去瀛洲。”
“去瀛洲?倒真是徐老頭的懶散性子......”南宮無極點點頭。“可惜了。我倒有些想見那小道士和他師傅一面......若是以后有機會,你幫我請一下他們...或者我親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