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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帥帳,鴉雀無聲。
明明有大大小小數十人擠在帳內,但是卻無一人說話,一個個壓低著腦袋,一聲不吭。
而在帳內主位上,謝安雙手撫在膝上,閉目養神,不時地發出一陣陣長嘆。這一陣陣的長嘆聲,叫帳內那一干人心驚肉跳不已。
而在帳內的正中央,周將大將廖立叩伏于地,額頭緊緊貼著地面,一動不動。而在他的身旁右側,則擺著一具身蓋白布的尸體,不難猜測,那正是周軍大將、原太平軍六神將之玉衡神將廖立的尸體。
整整一炷香的時間,整個帳內無一人說話。不時地,眾將忍不住望向跪拜于地的廖立,旋即偷偷觀瞧謝安的面色。
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廖立,唐皓偷偷與帳內眾將領交換了一個眼神。
歐鵬微微嘆了口氣。
原大梁軍副帥、現冀州軍將領王淮頗有些著急地左右觀望。畢竟看謝安這次的態度,顯然是不打算包庇此事,但是,廖立可是謝大人最為寵信的將領啊。
張棟不住地向帳內眾將使著眼色,畢竟廖立曾是他的副將,雖說廖立在冀州軍中爬得太快,甚至已超越了他這位曾經的主將,但是,二人終歸是曾經的主、副將領,比起其余周將,張棟顯然會與廖立走得較近。
但遺憾的是,冀州軍眾將雖說皆有心替廖立求情,無奈廖立此次捅的婁子實在太大,損失的兵力暫且不說,還因此折了齊植這么一位文武雙全的大將。
那可是單憑五千兵力便將枯羊兩萬余大軍堵死在營內、叫其寸步難進的猛將,撇開武藝單單比較統兵,齊植的能力毫不遜色費國與馬聃,似這般猛將戰死沙場,整個冀州軍都不禁為之嘆息。哪怕齊植曾是太平軍將領,但是這些日子以來,他已向冀州軍證明了他的忠誠,哪怕他的忠誠只是針對劉晴、只是針對謝安。
相對于其余將領,原大梁軍將領成央望向廖立的眼神就要復雜許多,畢竟先前在劉晴與謝安的巧妙安排下,齊植非但向成央證明了自己的忠誠,還順帶著取得了后者的信任,記得在荊州戰役時,齊植便是作為成央的副將參與針對三王之亂的戰事的。雖然齊植的能力要超出成央許多,但是當成央吩咐齊植去做什么事的時候,后者卻毫無不滿與怨言,這使得素為不喜太平軍的成央破格對齊植充滿好感,二人雖是主、副職的關系,但是關系卻好得如同摯友。
然而眼下,齊植這位摯友卻因為廖立的擅離職守而遭到金陵太平軍主帥魏虎的偷襲,這讓成央心中憤懣不已,只是礙于冀州軍內部將領關系和睦,兼總帥謝安偏愛廖立,因此不敢出言。
否則按照軍規,似廖立這般因為不從將令、自作主張、擅離職守而害死軍中大將級人物的將軍,哪怕最輕的處置也是砍下首級懸于營門三日,以此告誡、警示三軍,畢竟軍心一日不可懈怠。
但是,廖立可也是帥級的大將啊,而且能耐比起齊植只強不弱,就連齊植亦感覺棘手的太平軍大將衛莊,在廖立面前卻毫無還手余地,無論是用兵還是單挑,皆被廖立壓制得死死的。處死這等猛將,別說謝安心中不舍,就連眾冀州軍將領亦是不忍,但問題是,如何勸說謝安,如何圓滿得解決此事呢?
對視一眼,眾將紛紛搖頭表示自己心下無計,旋即頗有默契地望向茍貢,這讓茍貢一愣之余心下苦笑連連。也難怪,誰叫他是謝安身旁最親近的心腹呢。
只是,就算是心腹,此刻亦不好冒然插嘴啊,畢竟茍貢以及狄布、漠飛等人并不屬于軍方體系,實在沒有什么立場插嘴軍方上的事物,哪怕他是謝安的心腹。
而就在這時,帳幕撩起,蜃姬秦可兒邁著碎步走了進來,待注意到帳內壓抑的氣氛以及帳內眾將懇求般的目光時,秦可兒愣了一愣。
“如何了?”謝安開口詢問秦可兒道,這是他自進得帳來的第一句話。
輕盈地走到謝安身前,秦可兒面容上略帶幾分微笑,輕聲說道,“大人放心,那一刀只是刺在劉軍師肩窩,雖傷得頗重,但亦算是皮外之傷,妾身已為劉軍師妥善包扎,相信不礙事的。雖說當時劉軍師昏厥過去,不過方才卻已醒了,另外……”美眸的余光瞥了一眼地上的齊植尸體,秦可兒收斂了面上笑容,壓低聲音繼續說道,“另外,齊植將軍的事,劉軍師也已知曉了……”
“她怎么說?”謝安沉聲問道。
眾將只感覺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識豎起耳朵仔細傾聽,畢竟這事關一位同僚的生死。
“劉軍師說……”望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齊植的尸體,秦可兒低聲說道,“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前亡。齊植將軍既然依舊愿意留在軍中,想必也知曉何為沙場兇險、刀劍無眼,似馬革裹尸這等事,相信齊植將軍生前亦不奢求……”
靜靜傾聽著秦可兒轉達劉晴的話,謝安越聽越皺眉。
畢竟看似話中句句都是替廖立求情的意思,但是言語間,卻依稀表露著對此事的憤懣。不難猜測,劉晴對于此事多半是憤恨的。畢竟齊植是迄今為止唯一還愿意留在她身邊、不求回報為她效力的忠誠之士,然而卻因為廖立的擅離職守而被魏虎所殺。
但是,劉晴卻不敢說得太過,免得謝安迫于壓力而將廖立處死,如此一來,劉晴非但得罪了謝安,更得罪了冀州軍上上下下的將領,將之前好不容易搭建起的關系毀得干干凈凈。要知道,她還有求于冀州兵的,她還希望著能借冀州兵的力量誅滅伍衡與其麾下太平軍。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齊植已故,若因此又害得廖立將軍亦亡于刑事……相比齊植亦不希望看到此事。”
盡管先前的話叫帳內諸將微微皺眉,但是這后半句,倒是叫唐皓等人暗暗松了口氣,畢竟后半句話劉晴確實表露了不因此懲辦廖立的意思。但是,劉晴的意思可不代表謝安的意思,最終的裁決結果如何,那還得看謝安對此的決定。
“是么?劉晴不追究么?――呵,她是不好追究啊!”微微嘆了口氣,謝安將目光望向依舊叩跪在地的廖立身上,在深深吸了口氣之后,沉聲說道,“廖立,你覺得本府此番該如何處置你?”
廖立聞言渾身一震,額頭緊貼地面,低聲說道,“末將無言以對,只感罪孽深重,但求一死!”
平心而論,廖立此番確實算是罪孽深重,畢竟若不是他不遵謝安的將令,于撤兵回援大營的途中自作主張地斷后并且去追趕太平軍大將衛莊,也不至于東營無人守備,理所當然地,金陵太平軍主帥魏虎也斷然不可能率領援軍毫無阻礙地就攻入了周軍大營。
毫不夸張地說,雖然魏虎此番能夠順利救出枯羊簡直就是上天賜予的奇跡,在徐樂、衛莊、漠飛、廖立等一系列的[因]造就下,才促成了他的[果],但不可否則,唯有廖立需要直接為此事負責。
也正是因此如此,性格剛毅的廖立絲毫也不曾想過狡辯,干干脆脆地叩首認罪。
但是廖立那番話一出,帳內眾將卻是紛紛皺眉。
要知道謝安說說那些話的本意,其實多半也沒想著要處死廖立,然而廖立卻自行將自己的活路給堵死了,使得謝安縱然有心包庇亦開不了口。
畢竟這是觸犯軍規的事,豈是說寬容就能寬容的?否則,置軍法于何地?
眼見謝安在皺眉猶豫半響后猛地一握拳,頗為了解主公心思的茍貢連忙站了出來,拱手說道,“大人且慢!――容卑職說句話!”
望著茍貢緩緩吐了口氣,謝安點頭說道,“你說!”
茍貢聞言心下微微松了口氣,畢竟從方才謝安的舉動他不難猜測這位大人有忍痛處死心愛大將來維持軍紀的意思,微微思忖了一下,茍貢沉聲說道,“卑職覺得,當時太平軍大將衛莊不逃反來追擊廖立等四位將軍,想必亦是察覺到了我軍的計劃,因此不愿我軍安然撤兵、回援大營圍困小……咳!那個……圍困枯羊。倘若不派一支斷后兵馬,不難猜測衛莊必定會徑直追到我軍大營來!終歸那衛莊麾下有三千兵,三千兵,這已足以扭轉一場戰事的勝敗。――因此,廖立將軍臨時決定斷后,這也不算是不遵將令,只不過是隨機應變而已。為大將者,必需有見勢用兵、隨機應變能力,大人以為否?”
“照你的話說,廖立非但沒罪過,反而有大功咯?”謝安淡淡反問道。
茍貢微微一笑,因為從謝安的眼神中并未瞧見有絲毫怒意,因此他倒也不急,聞言不緊不慢地說道,“自然是過的!――再怎么說,將令為先,待擊退衛莊后,廖立將軍應當立即履行大人交付的命令,但是,廖立將軍卻因為貪圖功勞而追擊衛莊……此貪功冒進之罪,不可不嚴懲!”
“呵!”謝安輕哼一聲,頗有些詫異地打量著茍貢。
明明是擅離職守的難赦重罪,卻被茍貢說成貪功冒進,這讓謝安又好氣又好笑。
“那么齊植一事又如何分解?――若非廖立沒能在預定時辰內抵達大營,東營豈會被那魏虎所破?那魏虎可是正大光明地從我軍東營闖入!”
茍貢聞言亦不著急,從容說道,“照大人這么說的話,那就不止廖立將軍一人有過了!”
“哦?――你倒是說來聽聽!”
“首先,張棟將軍明知徐樂會派人在營內滋事,并且防火燒毀東營營門,卻不更加阻攔,致使后來那魏虎毫無阻礙地攻入東營。如此,張棟將軍豈非無過?”
“老夫……”性子謹慎的張棟聞言面色微驚,畢竟他本來就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人,此番被茍貢這么說,豈會不驚?他下意識地想要辯解,但見包括謝安、茍貢在內的帳內眾人都未曾瞧自己,他這才意識到茍貢這番話只是為了替廖立解圍而已,這才一臉尷尬地閉上了嘴。“其二,王淮、成央、鄂奕三位將軍,三位將軍當時都在中營位置,但是卻無一人留派人手監控東營情況,豈非有過?”
王淮、鄂奕頗為尷尬地對視了一眼,而成央卻是面無表情。
“其三,漠飛與我百余東嶺眾弟兄……雖說三弟率眾成功狙殺了諸多牛渚太平軍中將領,但是卻疏忽了東營的監控,致使魏虎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到我軍背后……”
只見在帳內角落,穿戴如冀州兵尋常士卒的漠飛頗為無奈地看了一眼茍貢。要知道,他可是此戰的功臣之一,齊植之所以能憑借五千冀州兵將枯羊兩萬余牛渚太平軍士卒壓制地苦不堪言,喘不過氣來,其中有大半的功勞在于漠飛與其麾下東嶺眾刺客逐一拔除了牛渚太平軍中的將官,致使牛渚太平軍指揮系統陷入癱瘓,否則,就算是齊植也斷然不至于將枯羊壓制到那般地步。
順便提及一句,在與梁丘皓一戰后,漠飛已漸漸能夠擺脫自我抑郁的心疾,已然夠適應出入人多的場合,只不過依然還是不喜歡扎堆,因此獨自一人環抱著雙臂站在帳內角落。
“其四……”望了一眼謝安,茍貢暗自咽了咽唾沫,低聲說道,“事實上,大人亦有過……若非大人武斷地以為只要有齊植將軍在、枯羊必定無法突破防線,因此不需要再在東營增派駐守兵力,那魏虎也不至于能夠那般迅速地攻進來,連叫我等反應的空隙也無……”
謝安聞言咳嗽一聲,面色頗有些尷尬。
畢竟茍貢所言句句屬實,當時是他否決了茍貢的計策,天知道怎么會突然殺出我魏虎這么一支太平軍的生力軍來?
但是就在茍貢致力于為廖立開罪的時候,卻見廖立砰砰叩首,義正嚴辭地說道,“承蒙大人寵信罪將,承蒙諸位不惜這般為廖某解圍,然廖立心意已決!――齊植乃難得將才,若非因我,不至于慘死沙場。既然如此,廖立唯有以命抵命!”
“小廖!”張棟聞言低斥一聲,頻頻使著眼色說道,“怎么跟大人說話的?太放肆了!――還不速速向大人告罪?!”
然而廖立卻不再言語,只是叩拜于地,一副認罪模樣。
見廖立此前望向自己的眼神極為堅定,謝安心下暗暗嘆了口氣,抬手說道,“好,既然如此,本府便隨了你心意……”
帳內眾將聞言面色大變,其中唐皓等人紛紛出列,抱拳求情。
“大人三思啊!――廖將軍乃我冀州軍猛將,難得之將才,眼下我軍正與太平軍交戰,正是用人之計,切不可自毀長城啊!”
“是啊,大人,臨陣處斬大將,此乃大忌!――不若先將此罪扣著,以觀后效,叫廖立戴罪立功。倘若仍然不力,二罪并罰卻也不遲!”
聽著帳內眾將你一言我一語,謝安心中焦躁不已。哪里是他不想為廖立開罪,分明是廖立見自己闖出大禍,死意已決罷了。
而就在這時,忽然有一名東嶺眾刺客走入帳內,叩地向謝安稟告道,“大人,劉軍師請廖立將軍到她帳內一趟,說是有諸事相告!”
“劉晴?”謝安聞言嘀咕一句,旋即與茍貢對視了一眼,心下有些不解。
而作為當事人的廖立更是茫然無措。
“去見見吧!――畢竟齊植與其說是我冀州軍將領,倒不如說是劉晴軍師的家將……先去見她,看看她如何說,回頭本府再來予你定罪!”
“……是!”低著頭,廖立抱拳領命。
次日,軍營內遍傳消息,大將廖立因不貪功冒進、擅離職守等數條大罪,革除從三品參將職位,貶為百人將,另外,于軍營內當眾鞭韃百即作為訓誡,以觀后效。
記得當時,冀州軍士卒紛紛前往圍觀,只見在眾目睽睽之下,廖立赤裸著背脊跪在地上,執行的士卒手持粗如孩童手臂般的鞭子,狠狠在廖立背上抽打。
當時,廖立后背殷紅一片,可謂是被抽打地皮開肉綻,然而從始至終,廖立卻不曾輕哼、呻吟一聲,雖說待行刑完畢再站起來時腳步明顯虛浮,但是無論是眼神還是氣勢,卻一如既往地給人一種猛將的感覺。
甚至于,眾人隱約感覺到,經歷過此事的廖立,仿佛有種脫胎換骨的感覺。
“這種壓迫力……”
望著廖立在接受行刑后猶咬牙堅持自己走到帳篷療傷,唐皓輕吐一口氣,表情略有些迷惑。
忽然,他看到廖立面前地上好似有個不起眼的小坑,若不注意,多半會被絆倒。下意識地,唐皓連忙喊道,“廖……唔?”
話到半截戛然而止,唐皓詫異地看著廖立仿佛如有神助般,明明不曾注意腳下,卻適機地跨了一大步,越過了那個小坑。
可能是注意到了唐皓臉上的詫異之色,歐鵬疑惑問道,“怎么了?”
只見唐皓微微吐了口氣,正色說道,“歐鵬,我此前可曾說提起過,廖立……酷似陣雷?――他厲害時候的直覺,簡直堪比陣雷,不給人絲毫的得逞機會!”
“秦王麾下白水軍總大將陣雷?”歐鵬愣了愣,繼而笑著說道,“嘿!太看得起廖立那家伙了吧?――好吧好吧,前提是廖立能夠改掉他那焦躁的性子……不過那也不至于吧?廖立雖然勇猛,但還不至于能跟陣雷那個怪物相提并論……”
“酷似!就在方才……”打斷了歐鵬的話,唐皓沉聲說道。
“我不是說了么?前提是……唔?誒?”
深深望了一眼唐皓,歐鵬無言地張了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