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荷塘,那是廣陵城外東北十里左右附近一處湖泊的名字,以夏季布滿河塘的荷花聞名。
整個荷塘一帶有數個村鎮,而曾經最有名的便要數蘇家鎮,那是一個依傍著荷塘的村鎮,村鎮內居民人口大約在百戶上下,總人口不過五六百人,初看似乎并無稱奇之處,但是這蘇家鎮,即便是在廣陵亦赫赫有名,因為這里曾經坐落著一戶巨富人家。
曾經的廣陵絲綢、布織業內大富豪,被稱之為可買下半個廣陵城的蘇家!
蘇家雖富甲一方,卻從不欺壓佃戶,反而是樂善好施,在附近各個村落享有崇高的威望,然而在五年前,蘇家突然間就凋落了,蘇家家主蘇興遭人陷害,冤死獄中,妻子唐氏郁郁而終,繼而,蘇家在廣陵城內的家業被廣陵一干富豪所吞并,唯一幸免的蘇家小姐,遣散家仆,從此下落不明。
直到如今,鎮上的百姓猶對此事唏噓不已,暗自傷神。
曾經蘇家那富麗的豪宅,如今早已化作一片廢墟,遍地是新抽嫩芽的青草,郁郁蔥蔥,若要說留下了什么,恐怕也只有那連著往日蘇家府門的半堵斷墻,以及那一對長滿青苔的石獅子。
每當瞧見那敗落的畫面,居住在鎮上的百姓暗自嘆息垂淚,他們不忍去看荒涼的蘇家府邸舊址,每每路過,皆是低著頭匆匆走過。
但是今日,鎮上有一位老人卻停下了腳步,頓足觀瞧,因為這位老人發現,在蘇婉府邸舊址的半堵斷墻前,站著四個外鄉人,尤其是其中一位做富家子弟打扮的公子,右手輕輕撫摸著那右側的石獅子,時而發出陣陣嘆息。
毋庸置疑。這便是謝安一行人。
“大人,就是這里么?”茍貢小聲問道。
“唔……”謝安點頭應了一聲,不顧石獅子上污垢處處,伸出手撫摸著石獅子的腦袋,目光失神地望著石獅子背后那一塊仿佛能供擋風遮雨的狹隘空間。
六年前那個風雪交加的傍晚,他曾蜷縮著身子藏在這尊石獅子背后,暗自罵著自己的遭遇。暗罵好端端的他,何以會突然之間來到這個陌生的時代。
寒風冷冽、饑荒交迫,謝安至今都無法忘卻當年的一幕……
那個溫柔似水的女人,那位有著鄰家姐姐般氣質的美麗女人,撐著手中那柄碎花紙傘,替他擋住了從天上飄落的刺骨冰雪。那白藕般的小手,伸到他面前……
入眼處,那是她真誠而溫軟人心的笑容。
說著,那位溫柔的女子不顧他手上的污垢,將他拉了起來。
當時那只白潔小手上溫軟。直到如今謝安亦記憶猶新。
“咳,公子……”身旁,傳來了茍貢略顯尷尬的咳嗽聲。
謝安聞聲頓時驚醒,他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悄然抬起了右手,伸向半空,仿佛想盡可能地抓住什么,盡管半空什么都沒有。
“呼……”長長吐了口氣。謝安接過茍貢遞來的手絹擦了擦手上的泥垢。
或許是看出了自家大人的低落心情,許杰為了打破這沉重的氣氛,故作氣憤地說道,“那幫該死的家伙,竟然連府宅都不放過,一把火將此燒了個精光……”
“呵呵,”謝安聞言苦中作樂般笑了笑。搖頭喃喃說道,“不,是我放的火……”
“咦?”許杰愕然地望著謝安。
謝安并沒有過多解釋,只是轉過頭去望著那片蘇家府邸的廢墟……
“想好了么?”
在四年前某個夜晚。謝安亦站著這里,舉著一支火把,詢問著在他身后滿臉淚水的蘇家大小姐,蘇婉。
她眼中痛苦的神情,叫他心中猶如針刺一般難受。
“這一把火下去,小姐可就沒有退路了,這廣陵,再也沒有小姐容身之處……”
可能是注意到了蘇婉眼中的猶豫與掙扎,謝安再一次地重復道。
足足過了有半盞茶工夫,蘇婉咬了咬銀牙,眼中閃過一絲決然之色。
“小安,燒!――眼下蘇家僅存我一人,即便留著這空宅子也無用,倒不如就這么斷了念想……燒毀蘇家祖宅固然不孝,可倘若無法替我蘇家伸冤,是為大不孝!――我主意已定,我要去冀京,到大獄寺伸冤!”
“……”深深望了一眼這位蘇婉,謝安點燃了早已準備好的木柴地引火之物,默默地望著片刻之后火光大起的蘇家祖宅。
回頭再看蘇婉,這位平日溫柔微笑著的蘇家大小姐,失聲痛哭,淚水止不住地從臉頰滑落,看得謝安很是揪心。
也不知過了多久,蘇婉深深吸了口氣,抬起袖子拭去眼淚,強顏歡笑般望著謝安,用仍帶著幾分梗咽的語氣低聲說道,“就在此別過吧,小安。”
說著,她用看似柔弱的手臂吃力地提起那幾只行囊,跌跌撞撞、搖搖晃晃地朝著前方走去,然而沒走幾步,卻險些跌倒在地,幸虧謝安早已瞧見不對,及時上前扶住了她。
“你……你做什么……”
望著面前低著頭的蘇婉,謝安聳了聳肩,笑嘻嘻說道,“我覺得,大小姐還有話要對我講……”
“我……我方才已經跟你告別了……”
“唔,是嘛,然后呢?”
蘇婉抬起頭望著謝安,無言地張了張嘴,半響后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道,“我……我已不再是蘇家的大小姐了,我已支付不起雇傭你的銀子……”
“不是這句哦!”小手指掏了掏耳朵,謝安慢條斯理地說道。
蘇婉渾身一震,在沉寂了半響后,帶著幾分哭腔,泣聲說道,“幫幫我,小安……”
“當然的了!”謝安聞言笑容一展,將面前這位女子輕輕扶起,用近乎誓言般的口吻安慰道。“放心吧,我一定會將你帶到冀京的!”
“小安……”蘇婉下意識抬起頭,難以置信地望著謝安。
可能是看出了蘇婉眼中的愧疚,謝安嘿嘿一笑,帶著幾分調侃說道,“連這么點東西都背不動,還逞什么能?走吧!大小姐不是要去冀京么?――大小姐從未出過遠門。小的還真怕你路上被歹人被騙了,嘖嘖,那可不妙呢!”
似乎從謝安濃濃的關切的話中聽出了幾分調戲的意味,蘇婉俏臉不由微微一紅,咬了咬嘴唇,低聲說道。“這一去,不知要多少日子,我身無分文……”
“那就欠著吧,等欠到一定數額,就用你自己來償還吧,小的可是一直垂涎著大小姐的美色呢!――嘿,似乎有點趁人之危的意思啊!”謝安帶著幾分調侃的口吻說道。
“……”蘇婉俏臉微微一紅。吃驚地看著眼前這位比她還小一歲的家仆。
“不說話就是答應咯?”
“沒……我才沒答應……”蘇婉有些驚慌擺了擺小手。
“唉,那還真是可惜啊,”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蘇婉的心思,謝安用左手扶起她,微笑著說道,“不過,就算沒答應,我也會護著你去冀京的。沒錢也不怕,有我一口吃的,就絕不會餓到你……”
“小安……”蘇婉感動地望著謝安。
她默默地看著他背起行囊,繼而朝著她伸出手,她猶豫了一下,握住了那只談不上溫暖但叫她倍感心暖的手,再深深望了一眼火勢大作的蘇家祖宅后。二人毅然冒著寒風,踏上了遠去冀京的路。
“話說,大小姐,方才是不是很感動?”
“嗯……”
“那不打算考慮一下么?”
“考慮什么?”
“某些很重要的事呀。比如說以身相許、以身相許、以身相許什么的……我絕不強求!”
“幾位……”
一聲呼喚,打斷了謝安面帶微笑的回憶,謝安轉過頭來,見一位老人正用警惕的眼神打量著他們四人。
微微一笑,謝安拱手說道,“不知老人家有何事?”
老人驚訝地望著謝安,他疑惑地發現,對方眼中似乎埋藏著濃濃的傷感。
“這位公子恐怕是外鄉人吧?來到這個小鎮不知有何要事?”
老人話音剛落,謝安身背后走出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來,正是蕭離,只見他怒視著老人,兇神惡煞說道,“老頭,你管得太多了吧?――我家公子……”
然而,蕭離的話還未說完就被謝安抬斷了。
“不得無禮,”謝安皺眉瞪了一眼蕭離,繼而微笑著對老人說道,“粗人不懂世故,老人家莫要與他一般見識……晚輩復姓長孫,單名一個武字,斗膽請問老人家名諱?”
見謝安說話溫聲溫氣,目光正氣,并不像是什么歹人,老人倒也放下心來,擺擺手說道,“當不起當不起,老朽賤姓余……”
“原來是余老丈!”謝安聞言拱了拱手,禮數周全,讓老人心中大生好感,畢竟在他看來,對方的穿著打扮可了不得,保不準是哪里的富家公子,這等身份的大人物能如此周全于禮數,實在是叫這位余姓老人很是驚訝。
“長孫公子莫非與此地蘇家有舊?”老人終于問出了他心中的疑惑,畢竟謝安一行人在此站了足足有小半個時辰。
“啊,姑且算是吧!”謝安微笑著點了點頭。
“哦,”老人恍然大悟,點點頭嘆息說道,“蘇家上下都是好人吶,只可惜好人不長命……夫婦二人含冤而死,府上大小姐下落不明,咦?”說到這里,老人疑惑地打量了謝安一眼,納悶說道,“老朽瞧著長孫公子很面善啊……”
“呵呵呵!”謝安忍不住笑出聲來,其實他早就認出這位老人家便是當年在村鎮上擺茶攤的老頭,只不過當時并未接觸罷了,畢竟那個時候謝安可沒閑工夫到人茶攤吃茶。
“老人家的茶攤還擺著么?”
“咦?”老人聞言更是吃驚,上上下下打量了謝安幾眼,繼而皺眉說道,“不曾想公子竟然知曉老朽操持的賤業……恕老朽眼拙,實在是記不得何時見過公子……”
事實上,這位余老頭曾經不是沒見過謝安,問題是謝安去了一趟冀京變化太大。無論是相貌、氣度、穿著,再不是當年廣陵蘇家的一介家丁可比。
見老人猜不出來,謝安也未說破,只是帶著茍貢等人來到了老人的茶攤,畢竟時近晌午,謝安等人亦覺得有些饑腸轆轆。
可能是對謝安的印象頗佳,老人親自帶著他們來到了自家所開設的茶盞。叫兒子熱情招待,畢竟自謝安故意透露的話中得知,眼前這位穿著講究的公子,很有可能是曾經從這個小鎮上出去謀生的年輕人,換句話說,也算得上是鄉鄰了。
雖說是茶攤。卻也兜售酒水、飯菜,當然了,比起冀京的酒樓,這里的飯菜就顯得普普通通、不上檔次了,但是謝安卻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溫馨與祥和。
不多時,就在謝安等人用飯之際,忽然遠處走來一位年輕書生。身穿靛藍色儒衫。
這位書生看了一眼客滿坐滿的茶攤,一臉遺憾地嘆了口氣,忽而朝著謝安這一桌走了過來,拱拱手朝著謝安說道,“這位公子,可否容在下拼拼桌?”
謝安聞言也不在意,正要開口,忽見茍貢抬起手來。指了指旁邊幾桌,淡淡說道,“我等一行四人,鄰桌三、兩人,足下不妨去那邊!”
那位書生聞言也不生氣,瞥了一眼鄰桌那些百姓,繼而臉上露出幾分為難之色。
謝安轉過頭去打量了幾眼。心下頓時了然,肯定是這位書生不想與那些人拼桌,畢竟這是鄉下的茶攤,客人大多都是附近的百姓。看著他們赤著腳光著膀子,用飯的過程中時不時用手去摳著腳趾頭,就連謝安也覺得胃口大減。
“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微笑著說了句,謝安示意許杰與蕭離坐到一條長凳上,讓出一個座位給這位書生。
“公子……”茍貢皺眉望了謝安一眼,眼神似乎蘊含著什么深意。
也不知時不時看出了茍貢的不悅,那位書生笑著說道,“在下墨言,墨家之墨,言語之言,打擾了四位,心甚不安……伙計!”說著,他喚來茶攤的伙計,要了幾壺酒與五只酒杯,繼而親自斟酒,似乎打算敬謝安等人一杯,表示謝意。
“在下先干為敬!”懸杯示意了一下謝安四人,那書生很是痛快地一飲而盡。
說實話,謝安本來倒不在乎那幾杯酒水的錢,不過見對方如此熱情,倒也不好拒絕,正要舉杯,卻見茍貢伸出手來,擋住了他。
“……”謝安疑惑地望著茍貢。
只見茍貢端起擺在謝安面前的酒盞,放置在那名叫墨言的書生面前,冷冷說道,“足下不妨自飲此杯!”
謝安自然不覺得茍貢會閑著沒事無的放矢,見他如此凝重,心下咯噔一下。
茍貢是何人,那可是用毒的行家,莫非對方在酒水中下了毒?
可是這酒明明是余老頭的兒子端上來的,而且對方已先喝了一杯,不像是下了毒的樣子,怎么……
想到這里,謝安轉頭望了一眼蕭離、徐杰二人,卻見他二人亦是一臉疑惑地望著茍貢。
“喝啊,為何不喝?”直視著書生墨言,茍貢冷冷說道。
那書生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微笑說道,“此乃在下敬這位公子的酒,在下何以能自飲?”
“是么?!”茍貢冷笑一聲,右手一把抓起那書生的右手一翻,望著其拇指上些許白色粉末冷笑說道,“在拇指上抹上毒粉,趁著斟酒的時機涂抹酒杯內壁,這等招數我十年前就用爛了……這等粗淺伎倆,竟敢在我面前擺弄,不知死活!”
話音剛落,蕭離與徐杰亦察覺到不對,蕭離當即伸出左手,抓向那書生衣襟,卻見那書生整個人往后一仰,一腳頂翻桌子,同時,右手掙脫了茍貢的束縛,去抓桌上屬于謝安等人的布包行囊,卻不想,茍貢早已察覺到了他的意圖,左手一拍按住桌子,連帶著連他們盤纏布包亦按住,與此同時,眼角余光瞥見他們大人謝安似乎向后翻到,右手一伸,連忙扶住謝安的背,這等靈巧手法,誠不愧是東嶺眾四個大頭目之一。
“嗤啦……”不堪書生墨言與茍貢拉扯的布包發出一聲痛苦的撕裂聲,繼而,整個布包被撕開兩半,大把大把的銀票灑落下來。
只見那書生眼中閃過一絲驚喜,一把抓起其中四五張,卻猛然瞥見從旁飛來一柄匕首,直抵他咽喉。
好快!
書生墨言心中暗叫一聲不妙,整個人向后一翻,正要逃離,卻見蕭離與徐杰如影隨行,其手中兩柄匕首堪堪指向其腦門。
該死的,此二人并非是尋常的刺客么?!
初回交手,墨言心中咯噔一下,他原以為對方不過是尋常刺客,萬萬想不到,那三人卻并非尋常刺客,以一敵二的他,竟然險象環生,要知道,對方可是還有一個人啊。
想到這里,他不敢再戀戰,賣了一個破綻,抽身逃跑。
“追!”茍貢大喝一聲,繼而轉身望向謝安,見自家大人安然無恙,這才松了口氣。
“公子?”茍貢輕聲喚道。
“啊?”謝安似乎尚未從方才的變故中回過神來,傻傻地望著追著那書生遠去的蕭離、許杰二人,愕然問道,“我等方才……被搶了?”
“呃,這個……公子放心,小的等人定能將那賊子抓獲!”茍貢訕訕地笑了笑,事實上他也小看了對方,心說早知如此,自己就該第一時間出手。
“算了算了,叫蕭離、徐杰二人回來吧,對方武藝不低,不是輕易能夠抓到的,就當時花錢買個教訓吧……”說到這里,謝安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
這叫什么事啊!
見那書生發難,他原以為是自己的身份暴露,太平軍派人來暗殺他,卻沒想到那家伙竟是盯著他布包內的錢財來的。
果然財不露白啊,露白則勢必叫有心之人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