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青凌突覺得自家師兄身子輕輕顫動,她忙低頭去看,就見俞和張口吐氣,臉上重現瑩潤之色,眼皮一動,雙目睜開。
“師兄醒了!”小寧師妹不由得喜極而泣。
俞和“唉”的嘆了個長聲,自覺三魂七魄盡數歸了竅。他忽然感到有溫熱的水滴連串落下,濺濕了自己的面頰,定神一看,才先發現那是師妹的淚水,于是他拈起袖角,幫寧青凌擦干了眼角,笑道:“可有什么哭的,我又沒死。”
杜半山走了過來,搖頭道:“你這廝,剛才也跟死了沒多大分別,待我驗上一驗,看看是真的活轉過來了,還是被色鬼附體?”
聽半山師兄這么一調侃,俞和才發現他自己竟是橫躺在小寧師妹的懷里,那一番軟玉溫香,當真羨煞旁人。俞和臉上發紅,趕忙拾起青劍,站了起來。他放眼四下一望,卻驚得說不出話來,兩條眉毛成了一團。
且不說那稠密如漿的先天濁氣已然消失的無隱無蹤,一根百丈高的萬象銅柱插在地上,不少人圍著銅柱指點議論;也不說道魔兩宗的萬余修士皆在眼前,各自站成兩邊陣營,隱隱對峙;單說俞和在濁氣甬道里前后撞見的那幾位攔路冤家。
青城仙宗的詹大建就站在離俞和不遠處,這位苦大仇深的兄臺,一看到俞和把目光投來,臉上微微發紅,神情窘迫,把脖子一縮,直往人群背后躲。不過俞和已經看得真切,詹大建神完氣足,根本就不似曾被打成重傷的模樣。
再找到夏侯滄大師兄,他懨懨的站在羅霄弟子們中間,身邊被那一男一女兩位監事弟子左右包夾。也不知從滇南別院來的羅霄弟子們,在這無名之地里橫遭了什么劫難,人數已經銳減了一大半。不過夏侯滄雖然臉色難看,但四肢俱全,那條被俞和絞碎的手臂,依舊好端端的掛在肩膀上。
在西北魔修人群中,俞和也看到了那位蓑衣鐵笠叟。這老魔頭正拿不懷好意的眼神朝俞和偷瞄,被俞和一眼瞪了回去,老頭兒才閃身鉆進了人堆里。
蜀山、青城的兩位掌教大尊倒是笑瞇瞇的望著俞和,他們還略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諸葛堅也沖著俞和咧嘴一笑。俞和望見這三位,忽然想起一事,凝神內視之下,發現自己識海中的血符陣果真無影無蹤,但兩儀元磁離合劍丸卻是原封未動,依舊靜靜的躺在關元內鼎中。劍丸上寒光流溢,根本不像是被紫青雙劍毀去了靈機的模樣。
俞和伸手撓了撓頭發,喃喃的道:“難道我是徹頭徹尾的做了一個春秋大夢?”
杜半山聞言大笑。寧青凌湊到俞和耳邊,輕聲細語的把丹清真人講述的種種玄虛,向自家師兄細細的說了一遍。
俞和聽完,瞪目結舌,幾乎難以相信。從在無名之地中迷失方向,到連遇幾人攔路斗法,接下來試劍蜀山紫郢青索南明離火,再到斬盡十二傀儡修士,這整一段驚心動魄的經歷,居然只是南柯一夢?而且自己還匪夷所思的,在此夢之中又做了一個更離奇的夢,夢里倒轉幾十年光陰,見到了早已歿亡的古獸赑屃,直到將自己遍歷前程往事,給心中的諸般情愫真正落定了寄托之后,這才恍然醒轉。
俞和深吸了幾口氣,將亂雜雜的思緒平定下去。
“原來我在夢中跟人斗劍廝殺,居然反倒能把他們救醒?”俞和搖頭苦笑,看來這無名之地真是一個了斷仇怨的絕妙所在,原本不共戴天的兩人到此一番打生打死,出氣解恨之后,兩人還能毫發無傷,真是成天下之大和。
忽地,俞和猛想起那一十二個赤胡傀儡修士,如此說來,這一十二人并未死在他的劍下?他趕忙問自家師妹道:“青凌,那十二個胡夷余孽何在?我昏睡之時,他們有否向你出手?”
寧青凌掩口輕笑,并未答話。倒是杜半山撇了撇嘴道:“小俞子,那些人不用勞煩你親自動手了,寧師妹方才大展神威,單憑一人之力,就將十二個傀儡修士盡數誅殺。而且師妹這次出手,可真是在眾人面前狠狠的立了一威,我看那些謀圖她伏羲琴的宵小之輩,以后再沒膽氣算計寧師妹了。”
俞和詫異的看著自家師妹,寧青凌的道行修為他是最清楚的,若論救人,小寧師妹的確手段通神,真有活死人生白骨之能,但要與人爭斗起來,單憑音律奇術還是玄妙有余,殺機不足。那十二個傀儡修士可不是酒囊飯袋,若是斗起法來,寧青凌絕對是兇多吉少。不過此時師妹手里有了先天至寶伏羲琴,或者能助她多添幾分勝算。
寧青凌看自家師兄眨巴著眼睛,小姑娘笑得愈發花枝招展。她伸手在伏羲琴上輕輕一拍,這件先天至寶驟然化作一道流光,飛進了她的眉心之中。
“靈寶化形入體?”見多識廣的俞少俠不禁伸手揉了揉眼睛。
說真的,俞和見此一幕,他都有點嫉妒寧青凌了。先天至寶甫一入手,就能收進肉身之中以本命元炁溫養,這說明伏羲琴已然將寧青凌認作了當代器主,只要寧青凌的神魂猶在,這件至寶就萬難易主。單看那召南子費盡周折,又是對挖心姥姥施以迷魂術,又是潛伏幾十年不出,至今為止還不能發揮出東皇鐘十之一二的威能,就知道一旦先天至寶認主,再想奪走能有多難。
先天至寶伏羲琴自行認主,以小寧師妹的音術道行,恐怕能揮發出此寶近半的威能,從此大可憑著一具萬琴之祖橫行天下,笑傲九州。難怪她一人便將十二傀儡修士殺得干干凈凈,莫說是那十二個跳梁小丑,就算換做魔宗十殿閻羅王出手,寧青凌也能自保無虞,全身而退。
俞和心中暗暗估摸著,在符津真人將他那套先天五行飛劍祭煉完成之前,恐怕自己真未必是師妹的對手。長鈞子與柳真仙子送來伏羲琴,此物一見師妹立刻認主,這其中必定大有原委。俞和知道此時不宜多談,且等回到五龍溝玄真觀之后,再一問究竟便是。
“青凌,那一十二人的尸身何在?”
小寧師妹側頭一努嘴,俞和就見不遠處橫七豎八的躺著一片血肉模糊的尸首。這些人身份暴露,華山仙宗的弟子也不愿意替他們成殮遺骸。俞和耐不住好奇,還是走過去細細查驗了一翻,但在這一十二條尸首之中,卻并沒有曾他在夢里出現過的“摩明云宮范鳴”。
俞和心中又起疑惑,莫非那一段夢中所見所聞,盡是虛妄?鬼使神差之下,他把已經收回袖里乾坤的青劍又摸了出來,低頭一看,卻見那劍柄上赫然纏著一縷褪色的紫紗,而在紫紗的末梢,還真綴著一支裂成兩半的白蓮花紋銀鈴!
乍一見這銀鈴,俞和背脊生寒,很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要知道這把青劍,是他在醒轉之后,才隨手收入袖中的,怎么再取出來時,劍柄上就莫名其妙的多了紫紗和銀鈴?如果摩明云宮的范鳴只是由夢境臆造出來的,那這紫紗與鈴鐺又是從何而來,為什么會留在自己身上?而且自己方才不是在做夢么,眼前所見怎么跟夢里一般無二,紫紗系在青劍劍柄之上,銀鈴還真的裂成了兩半?再如果見到古獸赑屃也僅僅是一場幻夢,這個神妙不凡的南帝寶鈴又怎么會碎裂開來?
揣著一肚子根本沒法解釋的問題,俞和惴惴不安的又細細查看了那十二具尸首,確認十二個傀儡修士盡亡于此,而且其中真的沒有什么“陸小溪師兄范鳴”的存在。
寧青凌見俞和神情有意,便上去詢問。她留意到青劍劍柄上突兀出現的紫紗與銀鈴,就問俞和道:“師兄,這是何物?”
俞和看了看紫紗與銀鈴,將它們從劍柄上解下,在地上挖開一個土坑,把兩件物事深深的埋了下去。他抬腳跺實泥土,對寧青凌道:“亦夢亦真,孰能分辨?這是一些不該出現的東西,也是不該被我帶走的東西,就讓它們永遠的留在這里吧。”
小寧師妹若有所悟的點了點頭,上前環住了俞和的臂彎。
俞和彈出一道火符,將十二傀儡修士的尸骨燒化。他抬頭望見有不少修士已經祭起遁法,正小心翼翼的朝那頭頂的天光綻放之處飛去,便問道:“青凌,既然道魔兩宗的修士都落到此地,那金霞老道和召南子可曾顯身作惡?”
寧青凌道:“師兄若是早醒來一刻,就無有此問了。不久前,召南子在萬象銅柱頂端突然顯身,卻是歷數了他師祖金霞上人的種種罪狀,說那老道被先天惡念蝕化心智,變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狂徒。五岳仙宗立道大典是假,借此絕兇之地設下毒計是真,金霞老道妄圖將齊聚朝陽峰頂的道魔兩宗修士盡數陷殺,他便可盡攬諸派重寶于一身,天下無敵。召南子說他發覺了真相之后,毅然決定大義滅親,他祭起東皇鐘冒死偷襲,終將罪魁禍首金霞老道當場格斃。之后設法降下萬象銅柱,及時鎮壓了涌出先天惡念的地心竅穴,讓身墜于此的修士們心智重復清明,不至于相互廝殺殆盡。他言之鑿鑿的說,想要借此舉與道魔群修重歸于好,還求眾人莫要牽罪于華山仙宗。”
“哦?”俞和斜眼看了看遠處的衛老魔等人,低聲追問道,“召南子下落如何?那些魔宗高手們,難道沒有找他奪回先天至寶東皇鐘?”
寧青凌道:“衛先生他們未等召南子把話說完,就紛紛沖上了萬象銅柱,可沒想到這召南子早有防備,投下來的不過是一道法身而已,其本尊真身不知所蹤。不過那召南子也有些意思,他居然還惦記著與抱星子的情份,故而把金霞老道珍藏的諸般法寶丹藥之類,統統留在了萬象銅柱頂上,言明是補過那一段兄弟之情,從今往后,再見面便是陌路之人。”
俞和冷笑一聲,說道:“世間人心本就難測,修道之人更是機關算盡,功利為己。所謂親情友情,或是恩恩愛愛,在大道緣法面前,不過是一場過眼煙云。如此一場鬧劇之下,甚幸我倆終于是了斷了因果。”
小寧師妹聽自家師兄如此說法,她輕輕咬著下唇,搖了搖頭,環住俞和臂彎的雙手上,又暗暗多加了幾分力道。
俞和自然悟得出師妹此時的心思。他咧嘴一笑,湊到寧青凌的耳邊,捏細了喉嚨,小聲說道:“青凌不求你憐惜,但你莫要忘了青凌,若你哪天將我當成了陌路人,我就也化作心魔,纏你一輩子!”
寧青凌聞言,突然瞪圓了雙眼,漲紅了臉頰,手足無措。她怔怔的望著俞和,口中喃喃說道:“師兄……你怎的知道?”
“天機不可泄露!”俞和神秘兮兮的眨了眨眼。看著自家師妹滿面嫣紅的羞窘模樣兒,他禁不住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