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滄方才那樣苦心積慮,想要設下毒計置俞和于死地,卻不料遭人家當場看破,此時被長劍橫架在頸邊,心知自家性命已是全懸于俞和的一念之間。他把牙一咬,把心一橫,這就要開口講話,想拿關乎云峰真人祭劍的羅霄秘辛,換得自己死里逃生。
可就在他眼珠轉動,話音將起未起時,忽然在不遠處有云霧翻滾,一男一女兩名羅霄弟子御劍飛身而出。看這二人身上穿的,都是本宗清微院內門弟子的制式法服,但他們手中那兩口漆黑無光的三尺長劍,卻是揚州買命莊的執事法器。
俞和斜眼一瞥,無論是在羅霄山中,還是買命莊的秘密總舵里,他都從未見過這一男一女,想必是宗華真人新近栽培出來的親信弟子。
就見那女子甩手一劍飛出,直刺向俞和的背心,急急呼道:“大師兄!那事關乎宗門大計,萬萬不可說!”
而那男子卻是引劍刺向夏侯滄的后頸,他口中冷冷的說道:“師尊嚴令,但凡泄露宗門機密者立斬!大師兄,得罪了!”
夏侯滄轉頭一看,面露慘笑。他是有心躲避,但苦于身不由已,只能拿一雙眼睛巴巴的望向俞和,臉上滿是祈求的神色。
在這個節骨眼上,俞和豈容得旁人橫插一足,哪怕來者是羅霄弟子,也絕沒有半分情面可講。他心中注意已定,今日無論如何,就算真把這夏侯滄給搜魂煉魄了,也要問出關于云峰師尊去冰海北極境煉劍的真相。
“讓開!”俞和舌綻春雷,斷喝一聲。他把左手的袍袖猛地甩出去,立時便有一片呼嘯的罡風應勢而起。其中飛旋著片片青光,竟是足足上百道太玄無形劍炁,隨他翻手一揮而出。
那仗劍來攻的一男一女,或許是從沒有聽過俞和昔年攢下的赫赫威名,他倆眼見百多道無形劍炁撲面而來,雖然有點驚訝,但依舊是鼓動周身真元,人劍合一,直沖了過來。
耳聽見“嗆”的一聲金鐵哀鳴,那兩口漆黑無光的三尺長劍被太玄無形劍炁攪成漫天碎屑。這一男一女兩位羅霄弟子齊聲慘呼,形如斷線風箏一般倒摔了回去。
說也奇怪,他們二人硬生生的吃了俞和百道無形劍炁,卻既不見肉身受創,也不見血水飛灑。兩個人的身子同時“蓬”的一聲,當空炸碎成了一大片灰蒙蒙的云氣,須臾間融入周圍的先天濁氣中,再不見了蹤影。
夏侯滄親眼目睹了這詭異的一幕,他身子劇震,喉嚨中“咕咕”直響,似乎是把本欲沖口而出的一聲驚呼,給強行咽了回去。他心中以為是俞和那揮手一擊太過兇殘,竟活生生將兩個羅霄弟子打得形神俱滅,當場身化齏粉。這位天罡院大師兄面如死灰,神情呆滯,他望向俞和的眼神徹底的變了,變得充滿了畏懼和驚恐,再找不到絲毫狡黠的光芒。
俞和倒是對這無名之地里的種種異相,有些見怪不怪了。其實他方才并未痛下殺手,僅只是用了三成功力,想把兩人震暈也就罷了。不過俞和此時根本無心去追究那一男一女的情形,他惦記著夏侯滄口里的秘密,于是往青劍上再加一分力,寒聲喝斥道:“還不快說?!”
夏侯滄被大力一壓,背脊彎曲,鼻尖幾乎碰著了地面,好似在跪地磕頭一般。他用雙手撐著身子,厲聲疾呼道:“莫要殺我,我這就說,這就說!”
俞和略收半分勁力,就聽那夏侯滄好似倒豆一般,把羅霄劍門派遣云峰真人遠赴冰海北極境,去祭煉一柄先天法劍的事情,給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原來羅霄劍門開山立派的前后三代祖師,皆深知天下道魔兩宗勢同水火,道門與佛宗也是貌合神離,便生怕自家宗門不得綿延萬萬年,于是踏遍九州四海,殫盡竭慮的為羅霄劍門尋來了兩大機緣。其一是護山靈陣“大九衍降魔圈”的陣盤,其二便是一柄“先天法劍”。如今“大九衍降魔圈”世人皆知,但那口“先天法劍”卻從未顯身,蓋因這口劍時至今日還未完全煉成,它被埋藏在涼州西北九千里之外,冰海北極境邊緣的一處冰火兩儀地肺中蘊養。
按理說,用先天靈材煉成的法劍,僅不過是一件威力驚人的先天奇寶,用來與人爭斗或許能無往而不利,可要拿來鎮壓門派氣數,還是遠遠不夠的。莫看“先天奇寶”與“先天至寶”的叫法只差了一個字,但其實卻有云泥之別。論及器胚材質,兩者或許并無太大的不同,但先天至寶乃是由成就了混元大羅金仙道果的神仙大圣,秉承其無上功德,親手取材,祭煉成器。一件流傳萬古的先天至寶,譬如東皇鐘、煉妖壺、昆侖鏡、伏羲琴、五方五行神旗等等,其中蘊含了大道理、大功德和大機緣,將其祭于宗門祖庭之上,后世弟子只要悟性足夠,都能從這件先天至寶上,或多或少的領悟出天地玄機,使得命性修為突飛猛進。具有此等神妙,才算是能鎮壓宗門氣運之寶,而不僅僅是一件防身傷人的法器。
當年的羅霄祖師,自然明白一柄先天法劍與一尊先天至寶之間的區別,他們既然是要尋找鎮壓宗門氣運的寶貝,那么僅只收集先天靈物為胚,再以后天手法煉制成器,那是根本難堪重任的。所以那口被歷代祖師視為宗門禁臠,寄托著羅霄弟子們萬載期待,深埋于冰海北極境之下的法劍,可絕非一口先天奇寶那么簡單。
這口寶劍的劍柄、劍鍔,加上后面半尺長的一截劍鋒,乃是誅仙四劍中“陷仙劍”的殘骸。而前面的二尺劍鋒,卻是羅霄祖師們用一小段銜燭之龍的脛骨削砍成條,勉強續上去的。
在將近九千年前,羅霄第二代掌門祖師受高人指點,與他的數名師兄弟一起穿越胡夷國度,在北極境冰原上挖地三千丈,終于找到了少許燭龍遺骨。而機緣巧合之下,他們還發現了冰火兩極地肺靈窟的存在。于是就打算將陷仙劍殘骸與燭龍之骨捆成一束,深深插入地肺靈窟,希望借著兩極元磁的循環調合之力,以地心真火和北極寒煞反復淬煉劍胚,使兩件靈物中的靈機彼此貫通,最終融為一體,重現神話中先天至寶陷仙劍的絕世鋒芒。
雖然羅霄祖師們的如意盤算打得甚好,但真想把陷仙劍殘骸與燭龍之骨合二為一,卻遠非那么簡單。
要知道誅仙四劍乃是上清靈寶大道君的得意法寶,有詩云:“非銅非鐵亦非鋼,曾在須彌山下藏。不用陰陽顛倒煉,豈無水火淬鋒芒?誅仙利、戮仙亡,陷仙四處起紅光。絕仙變化無窮妙,大羅神仙血染裳。”雖然誰也猜不到陷仙劍因何緣故會斷成兩截,而且前面的二尺劍鋒還下落不明,但先天至寶盛名不虛,僅這剩下的劍柄、劍鍔、和五寸劍鋒,依舊是鋒銳逼人、桀驁不馴,它與燭龍之骨一碰,立時放出了萬丈紅光。
但那燭龍本乃上古先天神獸,《大荒經》中有記載曰:“龍者,古之神物,名曰神,曰燭龍。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不飲,不食,不息,息為風。身長千里。”這神獸的肉身雖然已死了萬萬年,魂魄飛散,化作極地奇光,可它留下的骨骸也斷非凡物。被陷仙劍的紅光一照,那半截龍骨上異相驟生,有條青焰騰升的長龍法相橫空出世,直朝陷仙劍的殘骸張口咬去。
這兩件先天靈物互一斗法,北極境冰原立時震蕩不休,天上是極光漫卷,地上有冰風肆虐。在場的羅霄祖師有四位遭暴風卷起,頃刻間肉身被撕扯得四分五裂,血灑長空。幸虧燭龍之骨終究抵不過先天至寶殘骸的余威,只一時三刻之后,長龍法相就被陷仙劍的紅光降服。趁著它們劇斗之后靈機黯淡,幸存的羅霄祖師們冒死施為,用陷仙劍將燭龍之骨削成二尺來長的一段,湊到了劍鋒斷口上。
眼見那接合之處奇光迸射,他們趕緊用不周山之土揉成泥胎,裹實劍胚,再拿七寶葫蘆藤緊緊縛住,封入地肺靈竅之中。可即便如此,兩件神物依舊不肯消停,陷仙劍哀于斷劍之殤,燭龍骨怨恨天未死而身已殞,它們本身固有的靈機七年一小斗,四十九年一劇斗,那無盡的煞氣充斥在冰火兩極地肺中,再加上先天冰火兩極真罡也是性子生猛,歷代羅霄劍門派出去的祭劍真人盡都深受其害。
這些羅霄高手原本都是門中的精英翹楚,修為深湛,大道可期。但只要一到冰火兩極地肺中,他們立時道基受損,從此飛升無望,全靠著之前積攢的陽壽苦苦支撐。到最后,要么干脆倒斃于靈窟之外;要么告老卸任,返回本宗立時顯出天人五衰之相,三年內撒手人寰。
在云峰真人臨行前,他曾對藏經院弟子們親口說起,那柄先天法劍最多只要再祭煉千年,或許短短三百年內就能大功告成,而鑒鋒掌門與宗華掌院,也確實是這樣告訴云峰真人的。但后來,第十六代祭劍真人返回羅霄等死,從他的口中,卻吐露出了一個驚人的秘密。
不知是因為受到劍中戾氣的撩撥,還是由胡夷異士的古怪祀神儀式所致,在冰海北極境里發生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變故,使得地心真火和北極寒煞成倍暴漲。如今那柄先天法劍,根本不用再煉千年時光,估算在短短兩百年之內就可以淬煉完成。
于是云峰真人一語成讖,他成了羅霄劍門派出去的最后一任祭劍真人。但據第十六代祭劍真人推測,最后一任祭劍真人恐怕萬難活著走出冰火兩極地肺。
得知這個秘密的,當時只有不到十個人。而鑒鋒真人與宗華真人聽說此事,竟并未露出半點悲傷或者驚訝,他們僅僅是向西北方向灑酒一拜,似乎在心中早就有數了。
話說為何最后一位祭劍真人必死無疑?蓋因當那口寶劍祭煉到了十足火候,兩種先天神物將融未融之時,殘余其中的諸般戾氣會在剎那間盡數爆發出來,就像是人臨死前的拼命一搏,待得這股戾氣散盡,那陷仙劍殘骸與燭龍之骨才會真正融為一體,化作神劍出世。
而這股爆發出來的絕大戾氣,必定會引動地心冰火罡煞潮汐,二者相加,就算是陸地神仙也得當場形神俱滅,故而最后一位祭劍真人斷無生還之理。如此說來,俞和的授業恩師云峰真人其實就是去送死,那是要以身祭劍出爐!
在第十六代祭劍真人臨死之前,他正告鑒鋒掌門,說宗門中必須再提前準備一些可靠的弟子,好在先天法劍功成之時,前往冰海北極境守護,免得一旦祭劍真人身死,重寶引發天地異象,被他人窺見,趁機奪走。
夏侯滄說,之所以他遠走西南,長駐滇地別院,就是怕呆在宗門里一不留神,惹得兩位師尊不喜,將他暗定為接引靈劍的人。要知道地心冰火罡煞連先天靈物都能煉化,一旦暴亂起來,云峰真人必死無疑,而那前去接引靈劍的人,多半也是九死一生。
即使他身在西南,卻還是時時刻刻關注著揚州本宗里的動靜,聽說兩位師尊在這幾十年里連連提拔精英弟子,三清院和清微院一齊開門授業,就是為了給接引靈劍回山積攢力量。而剛才那一男一女,不僅是巡查別院的監事弟子,更是鑒鋒真人與宗華真人麾下的忠心死士。他們都知道自己將來要去冰海北極境,但未必知道是去自撞劫數的,皆引以為莫大的榮耀。
夏侯滄一口氣講完了來龍去脈,正想表功求饒,卻感覺自己肩上的長劍在輕輕顫抖。他抬頭偷看,只見俞和臉色發黑,額前青筋浮凸,周身煞氣流轉,口中兀自喃喃自語,也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俞和此時心如刀割,把牙齒咬得咯吱作響。當年他在羅霄山中,與恩師相處的一幕幕盡皆掠過眼前。猶記得云峰真人言傳身教,手把手的替俞和糾正劍術;還記得他要去西南滇地時,云峰真人為他悉心準備的萬寶木匣;更記得兩人分別時,云峰真人冒著欺師叛門之罪,偷偷把一卷墨跡未干的《太玄典》抄本塞進了俞和的手中。
其實猜也能猜得到,之所以云峰真人被派去冰海北極境祭劍,多半也是受了俞和的牽連。那時候因為方家儀從中挑撥,夏侯滄又在一旁煽風點火,所以宗華真人對俞和是怎么看怎么不順眼,而云峰真人心疼弟子,便有意處處回護,于是他與宗華真人之間的關系,曾一度變得有些沖突。若是沒有這番人心變故,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讓身為宗門智囊的藏經院掌院去做祭劍真人。
師恩深重如山,無以答報。俞和此時一顆心兒穿越千山萬水,直朝西北極地飛去。
雖然他離開羅霄之前,將玄真寶箓萬化歸一大真符詳盡錄出,留給了云峰真人,但回想起戮仙劍照耀西北大漠的萬丈寒光,俞和就知道,單憑一道符箓,根本不足以在陷仙劍的戾氣爆發下保住性命。為今之計,只有趕在靈劍出世之前,去冰海北極境走一趟,將這種種兇險盡數告知云峰真人,說不定以師尊他的廣博學識與神機妙算,或能想出一道萬全之策。
俞和心中念頭翻轉,可卻一時把夏侯滄給忘了。
這位天罡院大師兄始終密切關注著俞和,他見對方神情恍惚,知道俞和是因為得知授業恩師身陷險境,正自心亂如麻。此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就見夏侯滄猛地把腰桿兒一擰,旋身而起,左臂盤曲如蛇,絞住了俞和的長劍,手腕順勢朝前一遞,五根手指頭死死的扣住了俞和的脈門。右手探出,亮掌印在俞和胸口之上。
“姓俞的,去跟云峰九泉之下再會吧!”夏侯滄咬牙切齒的恨聲一叱,他雙手同時發力,將通身十二成真元盡數化作兩道太玄無形劍炁,徑直摧進了俞和的脈門經絡和心口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