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西北大漠上的那場胡漢大戰之后,雖然胡夷異士懾于天仙之威,再沒敢進犯我中土九州,可在西北道魔兩宗之間,卻因為胡漢戰事所遺下的因果,而在俞和隱居青城山的這段時間里,掀起了數千年來最大的一場腥風血雨。
挑起西北道魔兩宗搏命廝殺的人,正是紅花谷合歡雙仙之一的召南子。此人手使一對“風雷怒、魚龍慘”雙劍,在偷襲赤胡前營的那個晚上,他曾跟俞和照過面,對過招。
這位召南子也是個膽大包天之輩,他身在西北魔宗,而且深得吞天老祖的信賴,可真實身份卻是五岳仙宗西岳華山一支的門人。他乃幾十年前奉了師門密令,改頭換面潛入魔宗紅花谷的一個“奸細”。
原本道魔兩宗明爭暗斗,種種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兩邊暗令自家精干弟子潛入對方宗門,以圖里應外合的事例并不稀奇。甚至有道魔兩宗的高手歷劫兵解,轉世投胎,故意以童子之身投入死對頭的門下,到了生死斗劍之時,這邊的知機者一指點開轉世之身的前世靈智,然后合力反戈一擊,大破敵陣。
可這次的召南子,他不僅成了吞天老祖的愛將之一,而且真是做下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在那次胡漢大戰之后,道魔兩宗與涼州府供奉閣的修士盡都元氣大傷,全部躲回宗門里靜修息養,連西北道門趁機攻打魔宗天山總舵的計劃都被擱置了。
當時西北魔宗掌教吞天老祖正在全力救治挖心姥姥,而衛行戈等一眾老魔,又盡在天山外圈戒備道門修士。恰在此當口上,召南子接到一封密令。他突然發難,以三枚落寶金錢接連打落了戮仙劍和東皇鐘,將吞天老祖一劍斬成重傷,再用偷學自抱星子的合歡秘術,將挖心姥姥煉成了一具傀儡,借著挖心姥姥的手,盜走先天至寶東皇鐘,逃得不知所終。
當時西北魔宗還不知道召南子的真身。吞天老祖失了先天至寶,又傷又怒,結果他一口真炁逆行,當場走火入魔,險些形神俱滅。幸虧衛老魔等人及時趕到,將吞天老祖肉身封住,埋入天山地肺慢慢修養。
而這些老魔頭審時度勢,生怕道門趁亂大舉來攻,就封鎖了消息,并未把東皇鐘被盜的事情宣揚出去。只是有無數魔宗精英弟子走下天山,暗暗尋訪召南子的下落。
西北魔宗吃了個天大的悶虧,成千上萬的魔門高手挖地三尺,可就是找不到召南子與東皇鐘的下落。直到五年前,召南子突然在西岳華山的五岳論劍大典上顯身,亮出東皇鐘鎮服五岳各支修士,口口聲聲說他要作五岳仙宗的掌門真人,這才揭開了這樁驚天動地的秘聞。
一聽聞召南子顯身,西北魔宗的老魔頭們盡都紅了眼,一時間上萬魔門高手齊下天山,氣勢洶洶的朝西岳華山殺來。
可召南子挾重寶顯身,一心要作五岳仙宗掌門人。他雖然不得人心,但他的本門師祖,西岳華山仙宗的金霞上人卻是九州道門里德高望重的一位老前輩。這金霞上人的機緣可是不得了,他一人得承上古金仙慈航道人與赤精子的兩家道統,修為深不可測。年輕時行走江湖,嫉惡如仇,常常路見不平,拔劍相助,受過他恩惠的人遍布九州各大宗門。這位赫赫有名的老神仙念在召南子甘冒奇險,深入敵巢,終于挾寶歸來的份兒上,卻是一味力挺他的徒孫。
金霞上人站出來振臂一呼,正道各門各派的前輩高人紛紛響應。整整五年時間,西北魔宗的三十幾位蓋世老魔將西岳華山仙宗圍了一次又一次,可就是奪不回東皇鐘。甚至還有好幾位老魔祖被道門修士圍殺,飲恨死在華山腳下。
如今,五年一次的五岳論劍大典將至,這一次破例,還是在西岳華山之巔。金霞上人與召南子放下話來,今年的五岳論劍大典,將是五岳仙宗的立道大典。西岳華山一支以先天至寶鎮壓氣運,當為五岳之首,立道大典之時,就是五岳仙宗躋身正道大宗之日。
九州正道宗門幾乎全都接到了金霞上人與召南子的聯名法符,邀請各派高手前去觀禮。金霞上人豪情萬丈的宣稱,屆時倘若魔宗敢來攪局,那就在華山之巔來一場道魔大斗劍,他要以魔門中人的鮮血,為華山東皇鐘開光,證得新五岳仙宗之威嚴。
董大齊和歐陽大禾身為“青城七劍”,都將隨丹清真人前往西岳華山。俞和今天設宴招待他們,就是想問問這岳仙宗立道大典的事兒。雖然他對召南子劫走東皇鐘,要作五岳仙宗掌門真人的事兒頗為關注,但董大齊前些時日無意中提及的另一處細節,卻更加令俞和上心。
要知召南子雖然是孤身劫走重寶,但在五年前他突然顯身華山頂巔時,身邊已經聚集了一小群護法修士。而且這些年來,召南子麾下的護法修士越來越多。
知情的人們都很是詫異,召南子的這些護法修士并非是五岳仙宗門人,他們的來歷十分古怪。其中有好幾個人曾是西北小派的掌門真人,還有一些是頗有名氣的旁門散修,這些人早在胡漢大戰之前,都被認定已經身死道消,可不知怎的,又活生生冒了出來。每當有人站出來指摘召南子的時候,這些護法修士就會施展雷霆手段,將與召南子作對的人鎮壓下去,其手法之狠辣無情,比起魔宗修士也不遑多讓。
這樣一群護法修士,令俞和十分謹慎。
召南子從西北大漠逃到華山,說不定這群來歷古怪的隨扈之中,就有那些赤胡傀儡修士。單憑這一點,俞和無論如何也要去五岳仙宗立道大典上探個究竟,畢竟那些赤胡傀儡修士乃是他的一塊心病,只要這些人一日不除,俞和便始終覺得暗中有許多不懷好意的眼睛,正在緊緊盯著自己和寧青凌。
幾聲尾音沉下,寧青凌看著俞和,嘆了口氣道:“師兄,我知道你終是會去華山一行的。不過這次我絕不會留在青城山中,日日夜夜的盼你歸來太過煎熬,我也要去華山湊湊熱鬧。”
“不行!”俞和斷然搖頭道,“萬一道魔大斗劍,腥風血雨的,你去惹那劫數作什么?”
“命由天定,若有劫數,就算人在家中坐,禍亦從天上來。躲劫不如歷劫,這正是師兄你教我的。”小寧師妹一翻手,掌中便多了一青一赤兩口三尺長劍,她揚手將青劍拋給俞和,笑著說道,“在青城山未必太平,這也是師兄你天天掛在嘴上的話。師妹以為,這天底下最安全之處,就在師兄你的身后,是也不是?”
俞和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他接住青劍,可這一口連鞘的長劍入手,份量卻是極輕。細細再一看,這劍鞘也是奇怪,上面鑲著七星金釘,細細的纏了青絲,但卻沒有鎖劍繃簧。翻掌握住劍柄一抽,俞和愕然發現,這口劍的劍鋒似乎和劍鞘牢牢的粘在了一塊,根本抽不出來。
“這是何劍?”俞和滿心疑惑,但他一看自家師妹,卻見小寧姑娘巧笑倩兮。
“此劍是我為師兄親手鑄的佩劍,名字就叫‘青劍’,青正是師妹名字里面的那個‘青’字。寶劍贈英雄,師兄你本來就是一代英俠,手中當有三尺長劍。而此青劍劍鞘無扣無鎖,代表師妹不想束縛師兄的手腳,好男兒當執劍縱橫天下,天高地闊任你遨游。但至于長劍卻為何不得出鞘,倒還另有一番說法。”
俞和一笑,把這口青劍橫在膝前,點頭道:“愿聞其詳!”
小寧師妹望了望俞和,幽幽的又一嘆道:“師兄可知,為何師兄每每提及劍道,師妹便會不自禁的黯然嘆氣?”
俞和搖頭道:“正想問問師妹心中所憂。”
寧青凌手撫著另一口赤色長劍道:“昔年師妹初見師兄時,覺得師兄你雖然胸中藏有一股銳氣,但性子卻溫文爾雅,甚至還有些木訥,恰如一口藏在鞘中的劍。”
“嗆”的一聲,寧青凌將手中長劍抽出半截,明晃晃的劍身透出一股寒意。她的目光落在劍刃上,接著說道:“自打師兄你自西北邊塞歸來,師妹便覺得,師兄這口劍,已然出鞘過半。劍鞘猶在,但殺機已顯,鋒芒外露。”
寧青凌長身而起,將整口劍拔出劍鞘,順勢舞了個劍花,反手執劍道:“如今青城三十年,師兄這口劍卻已然盡數出鞘,鋒芒畢露,殺機盡顯。雖然在師妹面前,師兄還是那個師兄,但你的劍卻失了劍鞘。無論是你與人爭斗也好,跟青城派的師兄弟切磋也罷,那一股煞氣掩都掩不住,令人好生畏懼。曾經師妹我總是會做同樣一個噩夢,就見到師兄你手提長劍,腳踩尸山血海而來,到我面前,瞪眼一劍……一劍,便將我殺了。”
俞和跳了起來,皺眉道:“這如何可能?你自己胡亂做夢,莫來怨我。”
“你我皆是修道之人,夢雖虛妄,冥冥中卻也是天數昭示。我倒非是怕師兄你殺我,而是怕師兄修劍修得煞氣太盛,卻失了真性情。青凌也算粗通劍道,雖遠不及師兄,但亦有些心得。依我之見,劍道銳意雖求至剛至直,但劍器理應藏鋒于鞘,才不至于鋒芒太盛,殺機懾人。一口出鞘的利劍,須得小心操持,若有不慎則傷人傷己,而且鋒芒畢露則惹人注目。真正的寶劍,當隱于鞘中,時時仔細呵護劍鋒,化有形之器為無形殺機,一旦出鞘,便如潛龍升天,一擊驚世。”
俞和深吸了口氣,低頭望著手里的長劍,默然點了點頭。
寧青凌這一番話,說得是玄之又玄,十分隱晦而委婉,但俞和哪里不懂小寧師妹話里的意思?
這三十多年來,俞和身在青城山中,閑來無事就潛心修劍,結果一身劍道突飛猛進,自覺已然摸到了萬劍歸宗的門檻。但在西北時,他終究還是被羅修上人的一番教誨所觸動,于有意無意間,會去效法羅修上人的古法劍道,煉外煞化作內煞,將胸中劍意打磨的鋒銳無匹。
故而他常常劍未出鞘,劍煞先發,不戰而屈人之兵。這種招數與羅修上人一般無二,俞和用得慣了,自覺無往而不利,也就認定這是劍道的正途。可如今被寧青凌一點,俞和驟然猛醒,猶記得他曾口口聲聲對羅修上人說,自己此生追求的劍道,絕非是在殺伐中明心見性的古法劍道。但現在神不知鬼不覺的,他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很遠。
女孩子家心思細密而敏感,尤其是寧青凌的一顆心兒,全都系在俞和身上,俞和的氣機一變,她就立時心有所感。每當俞和運轉劍意,不自覺的引動內煞,小寧師妹就背脊發寒,仿佛那個溫和而可靠的俞師兄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冰冷無情的滴血長劍。
就像今日,俞和一瞪眼,懾得那千年老尸止步不前,雖然威風凜凜,但寧青凌看在眼里,心頭就像被刀子剜了一下。
“師兄,所以師妹鑄這青劍的深意,就是一口‘鞘中之劍’。師妹愿做你的劍鞘,為你遮掩鋒芒。而劍與鞘形影不離,師兄既然要去華山之巔,卻怎能將師妹這劍鞘落在家中?”
看俞和望著手里的青劍呆呆出神,但他的目光卻是越來越沉凝,寧青凌的嘴角勾起一道弧線。
夜深風寒,她解下肩頭的青綢披肩,披在了俞和身上,一雙溫軟的胳膊,輕柔而堅定的環住了俞和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