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夷蠻子,裝神弄鬼!”程倫雙手掐定法決,目現奇光熠熠,抬頭朝西北方的天空望去。只過了數息,忽聽他開口冷笑,宏聲喝斥道,“敢到我落雁口關前當眾殺人,還口出狂言,豈能容你安然回去?”
“諸位道友替我護法!”程倫招呼一聲,盤膝坐在城墻頭上。有四位供奉閣執事弟子拱手應諾,飄身而來,坐到程倫東南西北四方位,他們張口噴出一道靈光,結成四象護法陣。守關大將周老三一揮手,自有位百夫長點起麾下數十位精銳弓兵,將程倫等五位修士團團圍守在中央。四位護法修士口中法咒喃喃不休,弓兵們箭不離弦,目光如炬,朝四面八方戒備的掃視著。
“七殺顯身,替我斬胡夷衛道!”程倫取出那面能夠御使一雙伏魔護法尸兵的金鑲玉令牌,只見他翻手將這令牌往自己印堂竅穴之上用力一拍,那眉心間的皮肉翻翻滾滾,裂開一道口子,竟把這令牌法器生生嵌在了額前,令牌中央有金字血符閃爍,一道黑漆漆的影子從程倫身上脫出,發一聲厲嘯,沖天而起,直朝西北云際電射而去。
俞和側頭看了看杜半山,見小杜似乎并沒有出手的意思,于是他也抱起胳膊,站在城墻上不動。不過他將一縷神念悄悄游出,以無形劍炁裹了,也朝西北天際飛去。
云頭上一場斗法即將爆發,這落雁口雄關的城墻上下,也開始忙碌了起來。
有上千兵卒在五丈寬的城墻上疾步穿行,將一捆一捆上好的鐵簇雕翎箭堆在箭垛邊上,且在每個箭垛后面都點燃了火盆。俞和發現那些箭矢分作兩種,其中有十枝長桿遠射的鐵箭,箭簇是中空的,里面不但灌滿了火油,還喂了劇毒,搭上弓弦之后,只消在火盆上一晃,再拋射出去,便是能遠隔數百步奪走敵人性命的兇器。另一種則短而尖銳,想來是等敵人攻到城墻下時再用的,或許是怕誤傷了自己人,所以實心鐵箭矢上并未涂有見血封喉的劇毒,但是這箭鏃鑄成三棱錐形,若以強弓射出,其利能破盾透甲。
一根十人合抱的鐵箍圓木被鐵索垂下,抵住了城門。在城墻后面,十位頂戴花纓身披鐵甲手持長戟的千夫長,帶著屬下騎兵列隊而立,一萬柄八尺騎槍斜指向天,那騎兵連帶胯下戰馬全都披掛著皮革與鐵板鑲嵌而成的戰甲,映出一片冷森森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視。
城墻上俞和收回目光,暗吸了口涼氣。
大雍西北守軍以軍紀嚴明著稱,那列成方陣的萬名騎兵原地候命,人與戰馬都如雕塑一般默默矗立,不發出一絲聲音。可單只這區區萬人的陣勢,已如一片鋼鐵汪洋在城墻下展開,其表面上風平浪靜,只消統軍大將一聲號令,這萬人騎兵就會立時化作疾馳的洪流怒濤,將前方的一切阻礙碾得粉碎。
這萬人騎兵雖是凡俗武夫,但平日訓練有素,而且時常出關馳騁爭戰,與大漠馬賊和赤胡游騎廝殺如家常便飯,人人身上都帶著一股子血腥氣。軍陣中有股隱而不發的龐然殺機,仿佛是一頭伏地假寐的鋼鐵兇獸,隨時會暴起噬人。俞和的背脊上滾過一片寒意,不由得心生畏懼。
他心中暗暗存想,若這萬人騎兵同時挺槍策馬,沖鋒突擊,而自己一人一劍,攔在沖陣前方,莫須兵刃相擊,光憑這沖撞過來的殺伐戰意,就能讓他心神動蕩,真元凝滯,一身修為大打折扣。雖說修道之人高高在上,身具不可思議的神通法力,有開山斷流之能,但在這萬人合成一股的鐵血殺氣面前,一個人的氣勢與意念,依舊顯得單薄了些。
除非是能如同羅修上人那樣,凝練出猶如無邊血海無底鬼獄一般的殺機,或才能反懾住這些悍不畏死的猛士。真不知道那羅修上人是如何修行的,他身上的氣機,唯有親手斬死過數不清的生人,才能猛戾到那般境地。莫非這凡俗間的血肉沙場,果真是古法劍修的成道之地?
想到此處,俞和忽自覺靈臺祖竅一漲,有道細細的熱流沖出,匯入周身經絡血脈。心底里涌起一絲莫名的悸動,他的身子漸漸發熱,手心里滲出汗水,通身毛孔散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整個人的氣機隱隱與城下軍陣之勢應合。丹田中的兩儀元磁離合劍丸發出陣陣輕鳴,似乎在鼓動俞和也朝西北天際沖去,尋那襲來的胡夷奇人痛快一戰。
輕輕一皺眉,俞和急忙深吸緩呼,調勻了氣息,將這股熱血欲沸的感覺壓了下去。目光轉而瞭望西北面的茫茫大漠,存想遼遠荒蕪的意象,不敢再去留意城墻下集結的軍兵。
等三千名背負藤盾的刀斧手涌上城頭時,在離落雁口雄關五六十里外的天空中,程倫的飛天夜叉尸兵和那兩位供奉閣執事,終于望見了方才隔空出手擊殺洛環玉的胡夷異士。
俞和的一縷神念隱入云中遙遙觀望,就看對面來的胡夷異士共有三人,這三人并非與九州修士一般駕云踏風,也不以什么法器承托身體,在他們的腳下,踏著一頭形貌古怪的大鳥。
這只大鳥不知什么異種,肋下生有兩雙羽翅,前翅平平展開可達十丈有余,后翅略短,但也有七八丈的翼展,那背脊上甚是寬闊,站著三個人絲毫不顯得局促。它通體翎毛雪白,但爪與鳥喙卻是深藍色的,一雙足有車小的鳥目中,溢出絲絲青白色的雷芒,顯得十分神異。
三個胡夷異士中為首的,是一個白須白發的老者。這老人身材奇矮,站直了也不過堪堪四尺來高,但他的身子卻十分壯碩,手掌腳掌大如蒲扇,十根手指生得好似棒槌一般。他的面相一看就非是中土人士,頭顱扁圓,下頜寬闊,鼻高目深,尤其是那一瓣鼻頭異常肥大,幾乎將他的臉占去了三分之一。老者身上裹著考究華貴的兜帽皮袍,頸上掛著精致的寶石銀飾,腰里系著一個小小的皮鼓,左手帶著三個碩大的奇形戒指,右手里拄著一根二尺長的石杖,杖頭上有一圈灰蒙蒙的煙霧盤繞。
在這矮老者身后,左邊站的那人一看就是個擅長近身搏殺的武士,身高七尺,虎背熊腰,周身披掛鋼鐵鎧甲,厚實的面甲遮住了整幅臉孔,只能看見一對淡灰色的奇怪眼瞳露出。這人身后背著一柄足有六尺長的巨劍,劍身有巴掌寬,劍柄也近乎一尺長,看來須得雙手合握才得揮動。
右邊站那人生得異常俊美,咋一眼看過去,竟難以分辨是男是女。此人一頭淡金色的長發,用翠綠色的布條扎起,一對耳朵長得很是古怪,耳廓尖而且長,向上豎起,左邊耳廓上穿著一排四枚金質耳環。他身上穿著簡單的粗布衣衫,腰里插著銀鞘短劍,胸前掛著半幅護心皮甲,背后負著木質箭壺,左臂套著連肘的皮革箭甲,手中提一柄三尺反曲藤弓。
程倫的飛天夜叉護法尸兵一見這三個胡夷異士,立時怪嘯一聲撲了上去。緊隨而來的一男一女兩個涼州府供奉閣執事倒是先行按住了遁光,想等飛天夜叉探出了對方虛實,再看如何出招破敵。
眼見“七殺”撲到這雪白大鳥面前,那個渾身鎧甲的武士大吼一聲,縱身而起,半空中擰腰側身亮出肩頭,朝飛天夜叉當胸撞去。
“蓬”的一聲悶響,飛天夜叉被那武士一肩膀撞得倒飛出去數丈,護法尸兵“七殺”吱哇亂叫,憑空一翻身,又朝那鎧甲武士張牙舞爪的撲去。
眼看胡夷武士將飛天夜叉撞開之后,那通身披掛鐵甲的沉重身體就要向下墜落,可他伸手朝頭頂一指,一道恢弘璀璨的金色光柱從天而降,罩住了鎧甲武士的身形。在意義不明的呢喃吟唱聲中,鎧甲武士背后猛然展開了一對亦真亦幻的金色光翼,雙翼上下一鼓動,那武士的鋼鐵身軀便穩穩地懸在了半空之中。
這對純粹由光芒幻化而成的翅膀一出現,鎧甲武士通身上下盡被染成了淡金色,許多玄奧繁復的符文幻顯出來,圍繞著他緩緩旋轉。再看鎧甲武士氣勢大盛,反手一引,背后的六尺巨劍已然握在手中,寬大的劍鋒高高揚起,挾著一團耀眼的金光,朝飛天夜叉當頭斬下。
可這具被道佛兩宗秘術祭煉千年,又有程倫以神念入竅之法操持的飛天夜叉護法尸兵,豈是那易于之輩?就見這“七殺”周身騰起滾滾黑煙,身形詭異的一折,只在毫厘之間閃過劍鋒,張開一對奇大的手爪,扣住了那鎧甲武士身后的光翼,猛力撕扯起來。
“哧”的一聲輕響,飛天夜叉的手爪上冒出團團金焰。法尸吃痛,松開了光翼,雙腳向鎧甲武士的背脊正中猛力一蹬,將這人踹得向前飛出。
“螭吻破邪劍,出鞘!”
數十丈外觀戰的兩位涼州府供奉閣執事一看這般情形,其中那個懷抱長劍的冷面女修掐劍訣一引,一道寒光脫鞘飛出,流星趕月似的朝鎧甲武士的咽喉要害斬去。
那胡夷鎧甲武士無法躲閃,只得把巨劍當胸一橫,想硬擋這穿喉奪命的劍光。
冷面女修略一撇嘴,手中劍訣一點,劍光去勢更疾。
就在飛劍劍尖離鎧甲武士的咽喉已不足一丈之時,斜刺里有道赤影一閃,一支細細的木箭飛來,箭鏃上閃爍著黯淡的火光。這看似柔弱的木箭與飛劍一碰,那箭簇竟轟然炸裂,一大團光焰爆射,不僅將鎧甲武士震開,還把那冷面女修的劍光炸得支離破碎。
不等冷面女修作法攝回飛劍,對面白色大鳥上那個手持藤弓的俊美男子拉弦搭箭,其姿勢優雅而嫻熟,一連十幾箭連珠放出,直奔兩位供奉閣修士射來。
與冷面女修并肩而立的那位終南仙宗修士腳踩霞光亮掌而起,雙手朝前一拍,便是一道十丈金光禁符打出。那十幾支箭矢與這“太乙金光十八禁”的神通符法當空一碰,登時便有震蕩云霄的雷鳴聲不絕于耳,漫天烈焰飛騰,將半邊天空映得通紅一片。
冷面女修趁機攝回了她的螭吻破邪劍,飛劍化作一道虬龍似的寒光,繞著她的身子急旋。可對面白色大鳥上那為首的胡夷老者舉起石杖一晃,飛天夜叉尸兵登時一滯,仿佛被千鈞巨石鎮壓,原本迅疾如風的身形變得遲鈍了許多。
鎧甲武士怒吼一聲,周身金焰四射,瞅準了機會飛身過去,平推巨劍,朝七殺胸前突刺。這飛天夜叉怪叫一聲,翻手一撈,籠罩周身的黑煙化成一桿三股長叉,迎著鎧甲武士的巨劍刺出。
胡夷神祗的加持之力,終究抵不過伏魔法尸那承自上古巨獸的龐然大力,兩件兵器鋒芒一撞,七殺只是身形晃動,可那鎧甲武士卻是連人帶劍倒飛出去。
兩位供奉閣執事又想趁勢先斬殺了這個鎧甲武士,但未等他倆發招,對面那白發老者忽然喊了一句胡語,伸手一拍腰間的小皮鼓,發出“邦”的一聲。
“快躲!”那位終南仙宗的修士臉色一變,伸手推開了冷面女修,他自己也急閃身平平挪開五尺。一道細細的灰光當頭落下,掃過終南修士的袖角,那袖角的綢布霎時間化作沙土飛散。
“好詭異的法術!先斬了這老頭子!”冷面女修大喝一聲,以身合劍,化成一道長龍出水似的凌厲劍光,直朝那白發老者疾刺過去。
可白發老者身后的俊美男子又一次開弓搭箭,這次射出箭矢,箭簇上閃爍著七彩奇光,箭一離弦,登時隱入虛空中不見了蹤影。冷面女修心頭一跳,急忙撥轉劍光斜斜一旋,鬢邊有縷冷風掃過,再看那支七彩箭矢堪堪擦著她的劍光飛遠。可她還未來得及重振旗鼓,擺正劍勢,那支七彩箭矢居然憑空一翻轉,又朝她背心射來。
冷面女修無奈,只得棄了白發老者,引劍去斬那七彩箭矢。
終南仙宗的修士御風而來,他鼓動周身真元,一連九道金光禁符呼嘯而出,打向白色大鳥。對面那老者不慌不忙,口中喃喃念著古怪的咒語,伸手在腰間皮鼓上“邦邦邦”連拍三響。終南修士神情一懔,抽身就走,三道灰光若靈蟒一般在他身后緊追不舍。終南修士一咬牙,轉身張口噴出一片碧瑩瑩的玉圭,迎向那能將人化成沙土的古怪灰光。
白色巨鳥振翅長鳴,張開鳥喙噴出一團青藍色的雷光。白發老者張手拋出一把小石子,化成十余團裹著烈焰的巨石。這雷光與飛石朝前一沖,將金光禁符盡數撞碎。
話說這邊云端之上斗得難解難分,生死只在瞬息之間。落雁口雄關西北邊面的大漠連天處,也終于揚起了團團煙塵。近千赤胡精騎縱馬而來,沖到城墻外五百步處站定,一位手提獸顱骨盾的赤胡漢子抄著生澀的中原官話,朝落雁口高聲呼喊,喝令周老三立刻開啟城門,交出赤胡王子等人。
守關大將周老三用一桿長槍挑著那赤胡使者的兩截血尸,扔到城下,砸得落雁口雄關的鐵鑄大門前一片血肉模糊。他提氣揚聲,指著那赤胡大漢笑罵道:“阿力什,我們兩個來來回回的打了十幾年,你還不清楚你家三爺爺的脾氣?活的沒有,這兩塊爛肉送給你玩兒去吧!”
那赤胡大漢氣得哇哇怪叫。可周老三一揮手,就聽見城墻上發出“蓬”的一聲巨響,五千名弓箭手拋射出了第一輪箭雨。
一時間仿佛自城頭上飛起一片稠密的火云,升到天空中一轉,又化成滂沱火雨,朝赤胡騎兵們籠罩過去。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