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便與守正院的方師妹一同返回了山門。今日卯末時,夏侯大師兄被宗華真人喚了去清微殿議事,還未歸來。
這個小道童還偷偷告訴了俞和另一件頗為蹊蹺的事情。在大約兩個月前,純陽院的眾弟子在掌院鎮國真人的率領下,突然不聲不響的離山而去,當時鑒鋒掌門和宗華掌院都不在門中,所以誰也不知道他們一院修士究竟去向何方,所謂何事。直到半月前,純陽院的弟子們又一齊返回了山門,據說其中好幾人面色有異,似乎受了點傷。鎮國真人傳出法旨,純陽院封門修煉七七四十九日,任何人不得打擾。門中別院弟子搞不懂其中玄虛,于是各種流言紛紛而起。
俞和眼珠一轉,問那小道童:“純陽院下山時,夏侯大師兄、嚴剛真人和門中其余師長作何說法?”
小道童搖頭道:“所有劍門長輩都閉口不談此事,弟子看夏侯大師兄不動聲色,好像完全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一般。”
俞和點了點頭,轉身出了天罡院正殿,朝清微院去了。
路過藏經院時,俞和特意到里面走了一轉。藏經院正殿的門大開著,有幾個道童在里面忙碌著灑掃整理,可云峰掌院依舊在滇南別院未歸。俞和聽大師姐莫子慧說,云峰真人曾傳過信符回來,說滇南別院諸事已妥,長則百日,斷則半月,他便會返回羅霄。
得知云峰真人即將回山,俞和心中踏實了不少。這三年中他雖然隨侍在宗華真人身邊,但俞和始終覺得只有授業恩師云峰真人,才是羅霄山門中與自己最親近的師長。
向鳴劍真人問過安,又跟論劍殿諸弟子寒暄了一番,俞和離開藏經院,到了清微院。清微院正殿大門緊閉,外面站著兩個執守的弟子。俞和不敢輕慢,向執守弟子稟明來意,說想面見宗華掌院。
有個執守進去傳話,過了一會兒,就聽宗華真人的聲音從正殿中傳來:“是俞和回來了么,進來說話吧。”
執守弟子把正殿大門推開了一條縫,俞和側身進去,只見宗華真人手捏茶杯坐在當中,他左邊坐著守正院的方家怡,右邊坐著天罡院的大師兄夏侯滄。
這個坐法可有些奇怪,俞和不禁多看了幾眼。夏侯滄半瞇著眼睛,他看見俞和進來,眼簾下流出一絲明光,上下掃了俞和一遍,便默不作聲的收回了視線。而方家怡手里也拈著一個茶杯,她似笑非笑的看著俞和,那眼神中有許多俞和看不懂的意味。
俞和也不多想,他對著宗華真人一揖到地,恭聲稟告:“弟子俞和回山來。此次出門連遭波折,在外耽擱了 未問他這次去東海的經歷,這才寥寥幾句對答,就要趕他出門,可與從前頗有些不同。
“或許宗華師伯正與大師兄商討什么緊要的事情,自己冒冒失失的過來拜見,打斷了他們相談,故而師伯才急著讓自己先行離開吧。”俞和在心中這樣安慰自己。他起身朝殿門退去,偷眼一看,大師兄夏侯滄依舊是半瞇著眼,正襟危坐。而方家怡笑瞇瞇的盯著俞和看,只是那笑容,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俞和扁了扁嘴,轉身推了開殿門,一只腳剛踏到門外,忽聽宗華真人終于開口問道:“你這次可遂了心意?一個人回來的,還是兩個人?”
俞和一腳在門里,一只腳在門外,轉頭答道:“弟子未能得償所愿,獨自回山來了。”
宗華真人不知哪兒來的一股怒氣勃發,突然抬手一拍桌案,震得桌上茶壺茶碗呯砰亂響。他冷笑一聲,對著俞和厲聲喝斥道:“我早就跟你說了!人心易改,世事難料,你那小兒心性天真爛漫,真是不撞南墻不回頭。如今吃了虧也好,不要再整天心猿意馬胡思亂想了,好好定一定心神,潛心修劍才是正道!”
這劈頭蓋臉的一頓責罵,登時讓俞和整個人呆若木雞,愣在了門口。
在俞和的記憶中,清微院掌院宗華師伯雖然威嚴,但卻從未對他說過半句重話。尤其是最近這幾年里,兩人朝夕相處,俞和更是熟知宗華師伯的脾氣,宗華真人城府極深,除非是到了怒氣鼎盛,或者大醉失態,否則他絕不會開口喝罵誰人。
對于俞和,宗華真人更是很少擺出師長的架勢,即使俞和有一些事情處置不妥,宗華真人也只是笑著提點幾句也就算了。與其說宗華真人與俞和是長輩與晚輩,兩人倒更像是忘年之交的摯友,有時宗華真人喝多了幾杯,還會對著俞和推心置腹的說一些心里話。
俞和以為,宗華真人待自己分外親近,一方面是因為張真人所托,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俞和的劍術道行在羅霄山門十九代弟子中出類拔萃,被宗華真人視為他身邊的可靠之人。宗華真人對他如此隨和,久而久之俞和也在宗華真人面前也沒了太多拘束。不過無論宗華真人說什么,哪怕的一句無心之言,俞和都會牢牢記在心中,奉之為法旨,不敢稍有違背。
所以宗華真人這時毫無征兆的突然發怒喝罵,讓俞和吃了一驚。他連忙把踏出門外的那只腳又收了回來,朝宗華真人作揖道:“師伯責備的是,俞和今后定會清心律己,苦修劍道。”
“自己好生思量去吧!莫要等到將來心劫一起,身化飛灰。”宗華真人用力一揮手,“你這般駁雜心性,若再不收拾收拾,遙遙道途你也走不了多遠!到時魔念纏身,誤入歧途,大好前程盡成泡影,悔都無處去悔!”
宗華真人似乎心頭有怒氣難消,他那一揮手間,便有道磅礴罡氣呼嘯而出,徑直將俞和撞出了清微殿正殿的大門。罡風左右一合,兩扇巨大的正殿木門,在俞和鼻尖前重重的合攏,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俞和一臉煞白,他委實不知宗華真人哪里來的偌大火氣。就在那木門合攏之前,他隱約望見方家怡的一張臉上笑靨如花,而大師兄夏侯滄的嘴角,也勾起了一絲淺淺的笑容。
站在門口的兩位執守弟子眼神復雜的看著俞和。他們也想不通,今日里宗華真人明明心情大好,可怎么一看見俞和就突然莫名其妙的發了怒。這位清微院掌院真人確然威嚴深重,卻很少訓斥弟子,可今天居然把平日里與他最親近的天罡院俞師弟給直接轟出了殿門,這是在唱得哪一出戲碼?
俞和有些尷尬的笑了笑,轉身走出了清微院,一路朝東峰去了。
茫然的走著,俞和自己也想不通這到底是發生了什么。他離山這段時間雖然不短,但也絕不至于讓宗華師伯如此火大,直接喝罵過來。而且在他這次去東海前后,宗華真人對俞和的態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俞和不知道這三個多月中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那有關陸曉溪的諸多雜念剛剛沉下念海,俞和心中又一次被各種各樣的猜測填滿。他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腳下加快,回到了東峰小院。
“似乎自己最近這幾個月里嘆氣的次 還要多。”俞和這個時候,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他只是心不在焉的拿了十葫蘆酒,朝后山鏡湖去了。
日子就這么渾渾噩噩的過去,俞和清晨起來,就到藏經院行早課誦經,然后去天罡院點卯,其余時間全在東峰后山鏡湖邊自斟自飲。大師兄夏侯滄似乎很忙碌,除了早晚卯酉二時,他幾乎都不在天罡院中。不知是最近突然太平下來了,還是山門中把救援在外遇險弟子的差事,全分給了夏侯滄,俞和再也沒有收到過遣他出山救人的信符,也就在沒有踏出過山門一步。
反正宗華真人責令他面壁靜思,于是俞和就天天坐在鏡湖邊,兩眼無神的望著湖水,一葫蘆接一葫蘆的喝著酒。有幾次他去天罡院應卯,甚至還帶著宿醉,大師兄夏侯滄看了看俞和那副醉眼惺忪的樣子,也只當什么都沒看見一般。不過俞和卻能聽得見,當他走出天罡院院門時,背后遠遠傳來過幾聲冷笑。
直到有一天,純陽院的李毅師兄拎著一個青花細瓷的酒壇子,踱著四方步來到了青石邊。他把這酒壇子放在俞和面前,封泥才一揭開,便有股極其濃郁醇厚的酒香隨風蔓延開來。
“好酒!原來李師兄還藏著如此珍品。”俞和抬眼看了看李毅,拋開了手里的空酒葫蘆,“聽說純陽院弟子封門閉關七七四十九日,今日這可是收功出關了么?”
“封門閉關?”李毅嘿嘿的笑了幾聲,指著那青花瓷酒壇子道:“我哪里藏得住這等好酒,這是鎮國掌院的私藏,我好不容易偷了一壇子出來給你喝!”
“看來這次閉關,李師兄道行大進啊。不然怎么會有如此心情,拿這么好的酒出來。”俞和望了望李毅,只見他雙目中隱隱然各有一道精芒流轉,一身氣機與天地氣絡暗合,呼吸之間元炁激蕩,顯然是功力道行暴漲之下,還不能盡 收斂鋒芒。
“能耐是漲了一些,但跟劍術通神的俞師弟相比,依舊是望塵莫及。今天帶好酒來給你吃,是因為這次我們飲過了酒,下次再聚,可就不知道是何時何地了。”
俞和聽李毅這么一說,心中暗驚,忙追問道:“李師兄此話怎講?”
李毅倒沒急著答俞和的話,他從懷中摸出了兩個青瓷酒碗,把其中一只塞進了俞和的手中,輕輕一拍酒壇子,從壇口中就飛出了兩道醬紅色的酒漿注入碗里,那色澤看起來好似老陳醋一般。
李毅舉起酒碗,與俞和手中酒碗輕輕一磕,仰頭把這陳酒一飲而盡,口中大贊道:“一百三十五年陳的紹興女兒紅,果然是好酒!”
俞和也喝干了碗里的酒,可他卻沒有多少心思去品酒味,只是看著對面的李師兄。
李毅又斟上了一碗酒,卻笑嘻嘻的看著俞和道:“俞師弟,看來這次你去東海,可是吃了個大虧啊。”
俞和苦笑著搖頭道:“我走之前,師兄不就猜到了么。”
“說來聽聽?”李毅慢條斯理的品著酒。
俞和不是個喜歡把傷心事深埋在心底里的人。他總覺得,心里堵著的事情,就該去找人傾述,每傾訴出來一次,心里的窒悶也會隨之消散幾分。加上此時酒勁正濃,所以他也不矯情,就把摩云明宮的那番遭遇種種,全對李毅說了。
其實無論是宗華真人、云峰真人還是李毅,他們都根本不看好俞和能與陸曉溪走到一起。宗華真人和云峰真人還算說得含蓄,只是叫俞和不要太過執著。而李毅的一張嘴巴直爽,他曾經三番五次的搖著手指對俞和說:“你倆遠隔 千里,僅靠一道小小的玉符相系,連個面都見不到,更何況人心隔肚皮,你哪知道人家是什么打算?我看你這事,不靠譜。”
所以,當俞和說到他看完陸曉溪的信,一顆心如遭刀絞時,李毅也只是笑了笑,伸手用力拍著俞和的肩膀,以示安慰。但等俞和提起長鈞子和柳真仙子這兩位地仙高手時,李毅卻目現奇光,聽得格外仔細。
“這兩位地仙高手,那是真心對你關切。俞師弟果然福緣齊天啊,有這兩位高手扶助,九州雖大,倒也無所畏懼。”
俞和搖頭道:“兩位前輩不過是念在昔年的點水之恩罷了。以他們兩人的道行,只怕最多百年光景,便會霞舉飛升,何況俞和也不好總去叨擾人家一對神仙眷侶,逍遙自在。”
“有座靠山終歸是好的。而且以俞師弟你的天資福緣,百年之后必成一代劍道大宗,到時哪里還需什么靠山,你自己已成了無 人的靠山才對。”李毅又與俞和碰過酒碗,兩人一飲而盡。
俞和正想問李毅,方才說今后再難相聚那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李毅又是嘿嘿一笑,眨了眨眼睛,壓低了聲音對俞和道:“你從東海回來之后,見過清微院掌院宗華師伯和那位想對你以身相許的方師妹么?”
俞和點頭道:“見過了。”
“可覺得他們兩人有何異樣?”
“李師兄問的是宗華師伯和方師妹有什么異樣?”俞和喝了口酒,嘆了口氣道,“不瞞師兄,說起這事,我真覺得有些奇怪。我從剛東海回來的那天,去清微院拜見宗華師伯,可不知為何,師伯對我發了很大的脾氣,還拍著桌子厲聲喝罵了我幾句,說要我好好收心練劍。我想可能是因為我這次出門,一走便是三個月,也沒傳信符回來,可能把師伯惹惱了。至于方師妹,我看她還是老樣子,并沒有什么變化。倒是李師兄你為何有此一問?”
李毅笑得很古怪,他偷偷展開神念,在這鏡湖邊繞了繞,確信四下無人后,才湊到俞和耳邊,拿蚊吶般的聲音對俞和道:“鎮國真人這次帶我們純陽院弟子出山,我們恰好在路上偶遇了宗華師伯和方師妹。而就在最近這幾天里,我又聽到了一些令人詫異的傳言,其中有一條最離奇的,竟然是有關俞師弟你的。”
“什么?”俞和一驚,“如何傳言?可信否?”
李毅對俞和擠了擠眼睛道:“俞師弟你可要把酒碗拿穩了,免得一會兒失破,可就喝不成酒了。雖說是傳言,只因口耳相傳,并無佐證。但我可斷定其中十有八九不假。你且莫急,待我一一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