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在人跡罕稀的深山溪谷中,滿眼盡是濃得化不開的碧綠,附近的樹木仿佛要把層層疊疊的枝葉朝人傾瀉而來,連淳淳淌過山谷的溪水,都被映成了一道鑲嵌在錯落圓石之間的蜿蜒翡翠。從遠處的山脊上,斜斜的搭過來一片灰云蓋,團團的雨霧好似紗絮,徘徊在山谷中不散,雨勢隨著山嵐疾緩而忽大忽小,東邊還是細雨纏綿,西邊卻是好似從陰云中垂下了無數的水簾,間或有幾道閃電落下,沉悶的雷聲在空山里回蕩,宛如有位無形的巨大神靈,擂擊著天鼓,在云層中往來穿行。
三道人影撞碎了綿密的雨滴,如靈猿一般在密林中迅捷的奔行,又如彈丸一般在山巖之間縱躍。他們每個人身上,都穿著羅霄劍門的靛藍布竹紋道裝,一張斂息靈符在他們背上發出微光。
帶頭的那個修士背后,還負著一個身穿同樣衣袍的傷者,看樣子已然沒了知覺,自他口鼻中滲出來的鮮血,將那帶頭修士的肩膀上染成一片殷紅。
稍稍落在后面的一位修士用力吸了口混合著雨霧的空氣,在他稚嫩的臉上,只有濃濃的倦意,幾乎看不到血色。有根伸出來的藤蔓橫在半空中,他一口氣力不濟,便沒能躍過藤蔓,被拌得腳下一蹌,前些撲倒在地上。
前面的同伴停步回身,朝他伸出了手。可這年少的修士頹然仰起臉,向同伴投去一道乞求的眼神。但前面那位修士堅定的搖了搖頭,探臂一把攥住了年少修士的手腕,拖著他繼續向大山深處飛奔。
當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溪谷盡頭,過了才一盞熱茶時分,便有數道遁光破空飛來,停在方才那條藤蔓前。六個灰袍道人和一頭異獸顯出了身形,那異獸的模樣生得好似豺狼,但身子卻有猛虎般大,額前三只紅彤彤的狹長獸目,放出嗜血的兇光,背脊生有上七條銀紋,從頸側一直縱伸到臀后,根根剛毛倒豎起來,好似銀針一般。
這異獸嗅了嗅那根藤蔓,張口發一聲厲吼,四爪猛一蹬地,水花四濺,異獸已化作一道銀線,直朝羅霄修士逃走的方向追去。六個灰袍道人桀桀怪笑,架起遁光,緊隨著異獸而行。
前面的三人又逃了約莫一頓飯功夫,有道高聳入云的青石山崖橫亙在面前,阻斷了去路。自山崖頂巔垂下一道細細的銀鏈飛瀑,水流砸在崖底的巖石上,發出隆隆的聲響。
當先那個修士轉頭看了看,這道山壁好似長墻,左右都望不見盡頭。他伸手朝上一指,腳尖點地,一口真炁提起,身子宛若一縷輕煙般,沿著崖壁向上裊裊升起,另外兩個修士不敢怠慢,也緊隨著帶頭的修士,在巖石突出之處借力,向崖頂急匆匆的攀去。
可才攀到幾十丈高,后背便有尖利的破風聲傳來,三道寒光洞穿了雨霧,直朝這三位修士背心疾射。
帶頭的修士一擰身,左手五指深深的扣住了巖壁,右手作劍訣一甩,便有一道青湛湛的劍光從他袖中飛出,“叮”的一聲點飛了那破空奪命的利器。另外兩位修士也轉身出劍,將飛來的寒光劈落。
“此處離羅霄還有七百里,你們以為貼著斂息符,就能逃得回去么?”
一道銀光與六道灰煙分開濛濛雨,當先那位灰袍修士翻手取出了一顆猩紅色的丹丸,塞進了那只三眼銀紋異獸的口中。他冷冷的笑著,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崖壁上的羅霄修士,仿佛是狩山的獵人,在看著已經被追到窮途末路的幾只獵物。
三位羅霄修士以背脊緊貼著巖壁,三口飛劍閃爍著倔強的光芒,看那樣子,還要做一番困獸之斗。
另一位灰袍修士伸手在腦后一拍,自他口中噴出一點金光,這金光見風就長,化作一柄鬼面鎏金大斧,那雕滿了猙獰鬼首的斧刃足有車輪般大,掛起嗚嗚風聲怪響,朝羅霄修士當頭劈落。
帶頭的那位羅霄修士長嘯一聲,手中青鋒寶劍一繞,揚起一道七尺寒光,“嗆喨”的一聲與這鬼面大斧對劈了一記。只見那大斧頓了一頓,飛回灰袍修士的身邊,可這位羅霄劍門的修士卻是口鼻溢血,身子一軟,竟連著背上昏迷不醒的同門,一齊朝崖底墜去。
另外兩位羅霄修士急忙伸手扯住了自家師兄的衣袍,再看這位帶頭的修士,手中兀自握著布滿裂痕的長劍,可他雙眼緊閉著,面似白蠟,口中不住的嗆出血沫。
灰袍修士一擊之下,將帶頭的羅霄修士打成了重傷。六個人輕輕松松的抱著手臂,一臉獰笑的望著僅剩下的那兩個羅霄修士,那頭三眼銀紋異獸伸出長長的舌頭,不斷的舔舐牙齒,一副yù擇人而噬的樣子。
“我與你們拼了!”先前那個精疲力盡的年輕修士突然大吼一聲,也不知他從哪兒來的氣力,竟從崖壁上縱身而起,將手里飛劍一拋,化作一丈多長的劍光,直朝六位灰袍修士攔腰橫掃而去。
那祭使鬼面鎏金大斧的灰袍修士咧嘴嗤笑,他伸手一點,鬼面斧裂空而出,一式力劈華山,自上而下的筆直斬落,脆生生的把年輕修士拼盡全力揮出的一道劍氣砍成了兩截。鬼面斧疾旋著反撩起來,看那勢子,是要把這年輕的修士自胯至頂活劈成兩片。
崖壁上的同門發出絕望的呼喊聲,可年輕的修士已經再沒了躲閃的氣力,只能閉目待死。
就在這時,山崖頂上傳來一聲清越的劍鳴,有道好似九霄落雷般的劍光,從頭頂云中落下,擦過年輕修士的身邊,與那鬼面大斧一撞,登時這件威勢驚人的沉重法器便打著一頭栽進了崖底的泥土中。
“什么人?”帶頭的那個灰袍修士瞇起了眼睛,抬頭向崖頂去看。他身邊那只三眼銀紋異獸忽然如臨大敵般的炸起了渾身剛毛,把背脊彎得好似拉滿的弓臂,半尺多長利爪彈直,三只獸目射出血光,對著崖頂上嗚嗚低吼。
只見有個身穿羅霄碧竹袍的年輕修士,一手撐著把普普通通的油紙摺傘,另一手悠然背在身后,腳底下仿佛踩著看不見的臺階,一步一步的,從崖頂的朦朧雨云中走了下來。這修士腰間掛著個半黃半綠的葫蘆,嘴里咬著一根山中隨手可得的甜草莖,他兩支大袖飄飄蕩蕩,可偏偏綿密的雨霧一絲也沾不到他的身上,山風卷著細雨拂過,一到他身子周圍八尺,便化作了道道云光霞氣,繞著這個年輕修士緩緩旋轉起來。
“俞師弟,是俞師弟來了!師兄,我們不會死了!”崖壁上的那個修士,望著執傘踏空而來的這位羅霄同門,竟然喜極而泣。那位身受重傷的帶頭修士一聽“俞師弟”三字,眉毛立時舒展開,嘴角露出了安心的笑容,連粗重的氣息也變得沉穩了許多。
那個帶頭的灰袍修士滿臉陰沉,他一個字一個字從咬緊的牙關中蹦出來:“羅霄俞和?”
“倒是讓你做了個明白鬼。”俞和一笑,慢悠悠的收起了油紙摺傘。他腳底一動步,停在半空中的身形猛然一虛,再看人已一步跨過了幾十丈的虛空,到了六位灰袍修士面前二丈。
那頭三眼銀紋異獸發出厲吼,不等主人指示,已然縱身撲出,滿口尖牙利齒和割肉刀刃一般的獸爪,盡朝俞和招呼過去。
俞和輕輕一笑,抬起油紙摺傘朝三眼銀紋異獸遙遙點出。眾人只看見一道輕柔的氣流沖出,裹著絲絲縷縷的雨霧,順著油紙摺傘的去勢拂過三眼銀紋異獸的身子。仿佛有無數把鋒銳至極的劍刃掃過了虛空,這猙獰兇猛的通靈異獸登時變成了千百塊不足寸許見方的細碎血肉,紛紛揚揚的朝地面灑落。
積翠凝碧的山野草灘上,剎那間落下一陣血肉雨,那一大灘刺目的殷紅,煞是驚心動魄。
“點子扎手,速走!”帶頭的那個灰袍修士倒抽了一口涼氣,他也顧不得哀悼靈獸了,猛轉回身,就要朝來的方向遁走。
可他才猛沖出去還不足一丈,忽覺得脖頸處發涼,身子發虛,低頭一看,已不見了自己的胸膛手足。天地自行旋轉,在他最后的視野中,看見有五顆頭顱正朝不同的方向飛出,而六具身穿灰色道袍的無頭肉身,卻直挺挺的向地面跌落下去。
碧綠的草灘上,又多了一抹濃重的猩紅色。那淳淳流淌的小溪,扯著一縷鮮艷的紅綢,流向云霧中的彼岸。
“多謝俞師弟相救!”剩下的那位羅霄修士,攙著三位同門落下了山崖,朝俞和一揖到地。
“王師兄何須多禮,此等宵小,yù謀害我羅霄同門,自然是斬之而后快。”俞和笑著擺了擺手,取出一瓶丹藥,遞給了這位同門,“速速替他們療傷回氣,南啟掌院師伯也在趕來的路上,我劍光稍快一分,想必最多十五息之內,師伯就會到達此地,你且寬心。”
那羅霄修士用力點了點頭,他自去喂幾位同門服藥療傷不提。俞和引劍光飛身而起,在這山崖附近繞了一大圈,等到遠遠見南啟真人御劍而來,這才提起一口長氣,劍光沖出積雨的層云,飛上了天頂。
乾坤造化就是如此的奇妙。下面的群山中時雨不休,陰沉濕冷,可若是人有了足夠的能力,可以直入青冥,站到云端之上,卻依舊能找到一片晴朗的天空。
腳下是一片無邊無際的云海,頭上是澄澈的湛藍天穹,漸漸西斜的一輪烈rì,把俞和的身影倒映在云海上,隱約約的,有一圈宛如佛陀智慧光的七色光輪,浮現在俞和的影子之外。放眼望去,有幾座萬仞高峰之巔,也探出了云層,像極了海面上的孤島。
這云海與汪洋yiyàng,你或許只能看見一座小小島岸,有時小到僅僅能讓容一人立足,可這座孤島下面,潛藏在云海與汪洋之中的,其實卻都是龐然大物。
俞和尋了一座云海上的山巔,拍拍衣袖坐下。取出陸曉溪的傳訊玉符,同遠方的伊人噓寒問暖了一番,說的不外乎就是些身邊的瑣事而已,雖只寥寥幾句,但這已然成了習慣與寄托。
將玉符貼身收好之后,俞和接著便拎起了身邊的酒葫蘆,對著漸漸西沉的太陽,有一口沒一口的喝了起來。
他是在靜靜的等待rì暮,當這天空變得一片漆黑之后,他也將換上漆黑的袍子,去扮演另一重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