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衛行戈等一眾魔門修士,還是十二位金身羅漢所率領的大鎮國寺眾僧,全都止住了爭斗,眼神復雜的望著同軒真人漸漸冰冷的尸身。
鮮血流盡,魂飛魄散,同軒真人的身子一墜,就要落下云頭。可涼厚真人猛力朝前一撲,上半身竟然掙開了藤蔓桎梏,他伸開雙臂,將同軒真人的尸身緊緊抱住。
即便已然身死道消,可同軒真人的手臂,依舊把自己的頭顱高高舉起,他死不瞑目,雙眼怒瞪著對面的暗府眾人,俞和分明覺得同軒真人的目光,已然烙在空中不散。
心底全不知道是怎樣一番滋味,但俞和恍然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點什么。
是不該追查龍門道作惡的真相?可那些死在他們毒手之下的庶民,卻又讓誰來承擔這場孽債?或許涼厚真人和同軒真人,為自己師弟師妹苦謀一條生路并非有錯;而龍門道的修士,聽從供奉閣遣派,禍害庶民謀財,也只是奉命行事。錯就錯在涼厚真人被逼無奈,一步踏錯,誤入了歧途。可把他逼上這條入魔之路的,歸根究底,卻是奪走了他師門福地,殺死他師門長輩的那些人。
如此來說,凡俗庶民的累累血債,都需算在那些人的身上。可涼厚真人既說過那些人是他山同道,想必也是正道中人。謀奪福地,封門斗劍,這卻是正道中人的所作所為?
俞和搖了搖頭,他不敢想得太遠,無論如何,被錢財迷了雙眼,將庶民伸出毒手的,終是涼厚真人自己。俞和只是不懂,為什么此刻他看著涼厚真人滿臉血淚,瑟瑟發抖的樣子,卻止不住心中翻涌出來的憐憫和不忍。
暗府眾人一言不發,只是冷眼看著涼厚真人緊抱著同軒真人僵冷的尸身,泣血慟哭。
忽聽純一大師言道:“涼厚施主,此事之錯不盡在你身,只能怪你道門中,多的是表里不一、心如蛇蝎的偽君子。你身負血仇,又要憑一己之力,維護眾多師門子弟,一念差池倒也情有可原。涼厚施主敢為他人舍身,乃證我佛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之大慈悲。我觀施主與佛有緣,乃愿渡涼厚施主一門上下,棄道禮佛,遁入空門。施主若能從此青燈古佛,虔誠誦經千年,我佛慈悲,自會為施主解脫罪孽,超度冤魂入佛國凈土。而施主一門上下,自是我大鎮國寺弟子,出家人不打誑語,老衲絕不會厚此薄彼,定然悉心調教。哪怕涼厚施主深受五毒冰心丹之擾,純一借我佛無上威能,若要消解冰心丹毒,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卻不知涼厚施主意下如何?”
供奉閣暗府眾人一聽純一大師這話,臉上齊齊變色。涼厚真人抬起了頭,眼中閃過了一絲希冀。
“白日做夢!”衛行戈挺劍指著大鎮國寺的僧眾,“五毒冰心丹?你們自己問問涼厚,我衛某人可曾讓他服過這等下作丹藥?我看你們這些和尚,才是真正的假仁假義。天天龜縮的廟中,裝出一副只懂念經拜佛,不問外事的虛偽樣子。可一看到有便宜可撿,有好處可沾,把手伸得比誰人都長!”
“衛法王已經把涼厚施主推入了萬劫不復的魔域,竟然還在這里妖言惑眾。”十二位金身羅漢齊齊念誦法號,登時便有佛光萬丈盈空,把周遭天地盡化作一片西方佛土似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無涯,回頭是岸。涼厚施主,你此時還不醒悟,便是要將你一門師弟師妹盡數拖入阿鼻地獄。唯有皈依我佛,從此跳出三界外,方能得大清靜、大解脫、大喜樂。”
“你們這些口舌犀利的老和尚,又有哪一個不是欲念纏身?你們既然要大解脫,那衛某人就身代漫天神佛,以掌中這口劍,賜你們解脫了吧!”
衛行戈把眼怒睜,張口深深一吸,俞和登時覺得天地乾坤一暗,虛空似乎驟然縮緊了一瞬,仿佛衛行戈這一口氣將日月星辰之光,蒼天大地之炁,盡數吞入了胸中。只見他把手中萬星萬炁衡天劍一拋,這神帝法劍頓時漲大成了通天徹地的一道劍影,帶著將乾坤一劍斬碎的氣勢,朝大鎮國寺眾僧劈去。
十二金身羅漢各居其位,百名僧侶發震天禪唱。
那大琉璃光曼陀羅陣中央的東方藥師琉璃光王如來法身舉起左手,無畏印變作“釋迦五印”之第一印:說法印,食指與大拇指作拈花狀,其余各指舒展,朝著衡天劍劍影點出。
一只千丈金光巨手,從大琉璃光曼陀羅陣中央飛出,說法印的拈花二指,正夾住了萬星萬炁衡天劍的劍鋒。
衛行戈身后有萬千仙霞奔涌,十二金身羅漢放出耀眼的佛光,兩邊這一擊,已是動用了全力。
巨劍與佛掌手指相持不動,卻并沒有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俞和只聽見接連不斷的清脆裂響,好似鐵錐破薄冰的聲音。眼見那劍指相交處,有一圈圈的虛空漣漪散開。
五息時間,好像五個時辰一般的漫長,兩邊拼斗真元,誰也不甘落在下風。衛行戈的臉越來越白,十二金身羅漢的佛光也不若之前明亮,曼陀羅圓陣好似風車疾旋。
忽然無央禪師的身子一晃,那三頭六臂的黑佛法身,從他頭頂沖出,當空一旋,就撲向了涼厚真人那邊。
三顆頭顱中,面露喜色那顏面張口一吐,便是一顆圓滾滾瑩潤潤的珠子飛出。射到涼厚真人的頭頂,這鵝蛋大小的珠子中,猛綻出一大團九彩仙光。
俞和往那炫華迷離光影之中一望,便知道乃是他曾經閉關療傷的妙光境小洞天。
彩光罩住了整片灰云,無央禪師仿佛捧著一件千鈞之重的無形物事,緩緩舉起雙掌在胸前一合。就看那幻現出來的一小片妙光境洞天驟然攏起,竟然把涼厚真人、殘存的龍門道兵將和烏鐵機關戰偶盡數攝入了小洞天中,連那一大片灰云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九彩仙光復聚成一顆圓珠,被黑佛法相吞下。法相化成一縷黑煙,沉入了無央禪師的鹵門中。
“無央,你好算計!”衛行戈勃然大怒,翻手撤劍,人自黑云云端一躍而起,身化一條金銀虬龍,身裹億萬星芒,直朝無央禪師撲來。
那大鎮國寺十二金身羅漢亦是驚詫,心中暗暗懊悔,只顧打殺衛行戈,卻忘了閑在一邊的無央禪師。大琉璃光曼陀羅陣如一輪烈日行空,緊追著衛行戈朝無央禪師飛來。
可無央禪師卻依舊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他朝大鎮國寺僧眾方向合什一拜:“道佛兩宗,同氣連枝,南帝傳人,此魔劫數!”
短短一句話,氣勢洶洶而來的大琉璃光曼陀羅陣憑空一頓,轉了一轉,又繼沖了過來。
無央禪師微微一笑,縱身而起。他雙手在虛空中一撈,十八團明光聚攏,以流星趕月之勢,朝衛行戈撞去。
話說衛行戈雖然道行通天,又有中天北極紫微大帝神力加身,可他終究只是一人。先是與無央禪師纏斗了良久,然后獨斗十二尊金身羅漢結成的曼陀羅陣。此時外相看起來,雖還是氣勢滔天,但其實他早已是強弩之末。
衛行戈揮動衡天劍,每劈開一團明光,那四尺劍鋒就好像掛上了一道山岳之重。無央禪師以本命法器所施的浮光皓月連環十八擊,硬生生打停了衛行戈疾沖而來的勢頭。身后無邊金光有罩下,十二金身羅漢飛來,將他困在了大琉璃光曼陀羅陣中央。
衛行戈仰天長嘯,自他身軀之中,射出無窮無盡的日月星辰之光和五行雷火,他抬腳一跺,虛空劇震,十二金身羅漢的身形齊齊一顫,那東方藥師琉璃光王如來法身險些崩碎。
無央禪師飛身而來,雙掌一分,左掌陰陽兩儀演化,右掌金剛寶印鎮魔,正按在衛行戈的兩肋,十八團明光繞了半圈,連珠撞在衛行戈的背脊之上。
“噗嗤”一聲,衛行戈張口噴出數點淡金色的血液。他眼中兇光暴現,咬牙厲喝一聲,右手中的萬星萬炁衡天劍轉動,就要朝無央禪師的背心刺下,左手中的星宿經緯玉笏,正對無央禪師的額頂天門砸落。
就看十二金身羅漢各出手掌,對著衛行戈一記佛印拍出。
四尺衡天劍化作一道淡淡的虛影,無力的穿過了無央禪師的身軀,可連衣衫都未能刺破。星宿經緯玉笏也成了一團虛無的光影,只有衛行戈空握的左手,頹然自無央禪師面前掃落。
那紫微大帝的九章法服、珠冠冕旒和繞身金龍,盡都若隱若現,衛行戈身上顯出了他本來的一襲青布書生衫。看著這情形,似乎北帝神威附體已然破散。衛行戈扭動身體,呼喝連連,卻不能從曼陀羅陣中脫身出來。
“快,以長生白蓮去打他的天門!”百靈叟在俞和背后使力一推,俞和整個人倏地飛射出去,直沖向奮力掙扎的衛行戈。
兩人還距十丈,俞和聚氣擰身,抬起右掌,掌心現出一朵南方南極長生大帝白蓮法相,萬千蓮瓣中央,一道南帝真符仙光四射。
“你我同根同源,何需相殘!四御仙帝傳承,豈能聽命于凡俗之人?”
衛行戈忽然昂起頭,對著俞和大吼一聲,那破空而來的滾滾聲浪,讓俞和身子猛一頓,少年目現迷茫,這一只右掌凝在空中,便不知要不要打出。
俞和停在空中的一只手掌,牽動了在場所有修士的心。須知衛行戈身負中天北極紫微大帝道統,只有同為四御傳人之一的俞和,以長生大帝白蓮之力,才能將他徹底鎮壓。而且鎮壓紫微仙帝傳人,這可是一樁尋常修士沾也不能沾的天大因果,除了俞和之外,根本無人敢身陷這四御因果牽扯,其中干系極是微妙。
俞和這一掌按住不發,所有人屏息凝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處。
就在這俞和遲疑的一剎那,衛行戈冷冷一笑,雙目中噴出兩道黑火,整個人化身作一尊漆黑的烈焰人形。
“大黑天升仙術,燃精、焚氣、祭神!”
只見衛行戈運指點壓了自己下腹、胸前、眉心的三處秘竅,身子使力一彈,掙開了佛光桎梏,忽然對準了因達羅神將位的純方大師,揮雙拳直搗過去。
純方大師見他殺到面前,雙目一瞪,張口喝道:“退!”
這位純方大師修的是佛門閉口禪妙法,平時絕不開口說話,為的是打熬修持佛力,結成一道言靈。一旦開聲吐字,這言靈能顯出神鬼不當的莫測威能,那當真是一言萬法隨,一字天地碎。
可惜純方大師數日之前,已將祭煉了近十年的一道言靈吐出,把那位在典山帝陵谷前截殺俞和與六皇子周淳風的邋遢道人一字抹殺。這時情急之下再開口,舌下言靈火候未成,全沒了閉口禪法那無法可抵的神威。
衛行戈的身子,只微微一頓,便照勢飛來。純方大師倉促之下忙抬雙掌推出,兩人拳掌一碰,“蓬”的一聲悶響,純方禪師的身子倒飛了五尺多遠,一道逆血沖口而出,濺了衛行戈滿身。
神將離位,大琉璃光曼陀羅陣告破。俞和滿臉慘白,看著衛行戈如黑火聚成的妖魔一般,踏空而來,伸手按住了他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