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定陽城南十八里,有座風景秀麗的樵山,此山名得自一個廣為流傳神話故事。那故事里講說:這座山坡以前是個光禿禿的石頭山,幾乎是寸草不生。山里住著孤零零的一戶人家,以采石雕刻為生,兩夫婦的手藝雖不糙,但日子過得卻很是困苦。后來石匠夫婦生了個兒子,可等長到十來歲,氣力初成,剛能繼承家中手藝活計時,卻又不慎跌下了山崖,把一雙手臂俱摔廢了。于是漸漸年邁力衰的兩夫婦,一邊照看著殘廢的兒子,一邊雕石賣錢,生活愈加困苦,撐了不到十年,在一個嚴冬中雙雙染上了風寒,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雙臂殘疾的兒子,在父母墳前發誓,要在石山下守孝三年。他拿牙齒咬住鋤犁,開了一小片田地種菜,又用腳纏著魚線釣魚,每年冬天大雪封山時,依舊是最難熬的,但他啃食凍土下的草根為生,倔強的不肯離開。
春去秋來,到了第三年寒冬數九,眼看還有大半個月,便是父母忌日,這也是他三年守孝的最后一個月。儲下的食物所剩無幾,但加上掘來的草根等物,也勉強能撐到春風破冰的日子。可就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少年忽然被山中的巨響驚醒。等到第二天雪停,少年頂著寒風進山一看,卻尋到一只奄奄一息的白色老虎。
少年用牙齒和繩索,把白老虎拖到了自己的小木屋中,思前想后,拿出僅剩的幾塊田鼠肉干,喂給了老虎。十幾日的悉心照料,這只老虎雖瘦得皮包骨頭,卻已能站立起來。少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地窖,坐到自己父母墳前,對老虎說:你若不吃了我,我倆終還是會凍死。我這身皮肉,細細的吃,當能讓你撐過寒冬。反正我早是廢人一個,留此殘軀只為掃灑墳塋,如今三年已過,便追父母而去,也無遺憾。
那白老虎看了看少年,一言不發的轉頭而去,消失在茫茫風雪中。少年閉目跪在墳前等死,可就在他要被凍僵之前,那老虎銜著一根樹枝回來,樹枝上竟還掛著一片嫩葉。少年吃下嫩葉,枯萎的雙臂立時恢復了氣力。老虎把樹枝朝地上一甩,就見漫山遍野的大雪盡消,從石縫中生出無數的參天大樹,顆顆都是極珍稀的樹種。
少年從此伐木為生,他販售的木材無一不是頂上之選,當真是一車圓木白銀千兩。才一年不到,便自建了個莊園叫樵莊,雇了幾十個壯漢專門伐木。說也奇怪,這石山中的樹木砍也砍不盡,白日里伐倒一片,第二天又有一片參天而起。少年衣食不愁的活了一甲子,最后騎虎而去,不知所終。
留下這山就得名:樵山。
神話傳說如此,到了樵山腳下一望,也確實滿眼都是郁郁蔥蔥的古樹。最奇的是,這山上幾乎沒什么土壤,盡是巨大的青石,那些樹木生在石頭上,樹根好似藤蔓一樣的纏住山巖,探進石縫深處。而山石雄奇,于是這些樹木,也并非與他處一般,盡是筆直向天。許多傍山壁而長的樹木東倒西歪,各展奇形,宛如飛檐走壁的武林高手。
樵山之陽,有片莊園。但非是傳說中的樵莊,而是大雍王朝第十八代帝君的親弟弟,皇封“肅青王”的王府大院。
通向肅青王大院的路上雜草橫生,幾乎已經看不見地上鋪的青條石。離著大院門口三里,有塊石碑聳立在路邊,上面雕著一行大字:“此地封鎮三百六十年,生人勿近。”
大字下面,是定陽供奉閣的云篆道符和大鎮國寺的梵文佛印。石碑上捆著一道手臂粗細的棕繩,半朽的繩子上吊著綠銹斑駁的黃銅佛鈴,幾十條破爛的彩綢經幡隨風招展,上面錄的是《地藏菩薩本愿經》。石碑反面嵌著一面青銅八卦鏡,鏡面直對著肅青王大院的門口。
俞和走到這石碑前停下。他此時的模樣,看起來也就僅僅比他剛從萬佛大殿中出來時,臉色略好一些罷了。雙目中蒙著濃濃的倦意,眼眶和臉頰都陷了下去,顴骨上帶著一抹異樣的潮紅,似乎是大病初愈,全靠剛猛的藥力強撐起了身子。
站在石碑前喘了喘,俞和的靴面上,竟然沾滿了浮塵。抬頭看著石碑上的刻字,他想起來之前六皇子周淳風所說的,有關這樵山肅青王大院的故事。
之所以亂草淹沒了道路,又有石碑封門示警,乃是因為這大院的主子肅青王,在幾十年前,卷入了一樁謀逆大案。被第十八代大雍帝君,也就是肅青王同父同母的兄長,親自下旨滿門抄斬。而肅青王本人,在皇城大金殿之外,被活生生點天燈而死。
大院中上上下下近千口人,包括襁褓中的嬰孩和翁嫗,一夜之間被皇城禁軍殺得干干凈凈,那當真是流血漂櫓,怨氣沖天。相傳那一股血腥氣籠罩周圍十里長達三年,每年滅門忌日前后七天,這肅青王大院上空都有怨氣結成陰云不散,夜晚甚至能聽到鬼哭之聲。
到了十九代大雍帝君,也就是當今振文帝君的祖父繼位。因緣巧合之下,竟查出肅青王乃是被人誣陷冤死,難怪樵山附近如此怨念不散,生出諸般詭相。水落石出之后,十九代帝君下旨修正史書,還了肅青王的清白,又懇求供奉閣與大鎮國寺派出有道之士,前往樵山大院作法,超度冤魂。
前去掩埋尸骸的軍士,回來之后盡都數月噩夢不休。那供奉閣的高道和大鎮國寺的高僧,在肅青王大院擺下鎮魂大道場,連作了七七四十九日法事。可白日里倒還安寧,只消日落月升,天色暗沉,大院中就會飄起冰冷的細雨。這雨水帶著一股血腥味,亦有尸體腐敗的惡臭味,沾到肌膚上,便是一片潰爛。有人傳說,當這怪雨漫空之時,從肅青王大院中看天上的月亮,竟是殷紅色的。
當時的供奉閣大執事和鎮國寺主持大師聯袂面見帝君,說肅青王大院中積怨太深,如今雖然沉冤昭雪,但非是區區幾日法事,就能將怨念排散,超度陰魂入黃泉的。倒不如暫時封禁樵山,過個幾百年,待怨念自然散去,種種詭相便再不會生出。
于是十九代帝君親自將肅青王一脈的靈牌,移入了典山帝陵谷的皇族祭堂中供奉。又在樵山大院門口,將新編修的國史燒化了數千冊,再將那嫁禍肅青王之人的后嗣凌遲處死,算是告慰了冤魂。供奉閣和鎮國寺各位高手,在大院中施為了一番,最后留下了俞和面前的這座示警石碑。
“每一代王朝,總都會發生類似的悲劇,任你怨念滔天也好,糾纏世上千年也罷,若有一天連大雍王朝都沒了,終歸怨無所依,恨無所憑,魂歸渺渺!”俞和嘿嘿一笑,望了望似晴非晴的天空,朝肅青王大院一腳深一腳淺的走去。
“而比冤死更凄涼的,卻是死后身化厲鬼,也不被有心之人放過。離神散魄之后,只怕連有何冤,有何恨都不記得了,只剩下一道怨鬼殘軀,被別人捏在手中。”
俞和口中念叨不休,到了大院門前,一腳踢開了朽爛的木門,塵埃揚起,從院中沖出一道冷風,撲到俞和的臉上。
俞和長笑一聲,朗聲喝道:“揚州俞和,斬妖除魔來也!”。
他一邊邁大步進了院子,一邊舉袖捂住口鼻,輕輕咳嗽了數聲,顯出一副外強中干的模樣來。
可俞和一嗓子喊完,回應他的,除了遠處屋檐上呱呱飛起的數只烏鴉,便是凝聚在此近百年的沉寂。
俞和腳下有些發虛,這倒非是他故意裝出來的。之前他滿打滿算,認為這一聲喊完,十有八九是魔宗高手盡出,將他團團圍住。可這偌大的院子中,怎么也不像是什么魔宗盤踞之地,四處蕭蕭落落,到處都布滿刀斧痕跡和火燒過的焦黑,腳下踩著厚厚的一層黃紙冥錢和各式符箓,破敗的廊柱上,纏著退色的經幡,雨水早把所有的文字符號,變得無法分辨。
忽然有風吹過,穿過空洞的窗欞子,發出嗚嗚的怪響。俞和只覺得一道寒流從腳底下直沖頭頂,所經之處,寒毛根根豎起,連頭皮酥麻了。
“嘩啦”的一聲,不遠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朽落下來,嚇得俞和跳了半步,躬起身子,只敢拿眼角的斜光去望。
更大的一陣風吹來,許多物事隨風搖晃起來,發出令人心悸的聲響。有破布、落葉、符紙、經幡等等之類,被風掃卷起來,旋來轉去。俞和恍惚覺得,那好似是數不清的鬼影子,在這肅青王大院中徘徊。
深深的吸了幾口氣,疑神疑鬼的覺得,這處的空氣也比京城中要陰冷數分。俞和硬著頭皮,喚出破甲劍握在手中,似乎掌心緊緊攥著堅硬的利器,會讓他變得剛強一些。
這肅青王大院占地極廣,里里外外也不知道有多少進的院子,但反正幾乎每一道墻都是殘破的,也無所謂尋不尋門戶。踩著滿地雜七雜八的凌亂物事,俞和瞪圓了雙眼,每朝里面走一步,就要四處望一圈。時不時的,他會下意識的猛回頭,去看看背后是不是跟上了什么詭異的東西。
這樣朝大院深處走了有一盞茶時分,俞和背脊上的衣衫,已然盡濕了。被微風一吹,更覺得后頸處涼颼颼的,俞和找了跟斷裂下來的圓柱,坐下喘了喘氣,略平復自己那驚悚的心神。
“還斬妖除魔,堂堂修道之人竟然怕鬼,真是丟盡了宗門的顏面。”俞和自嘲的一笑,把破甲劍插在面前的泥土中。
剛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俞和不經意間,以眼角余光掃過破甲劍那明晃晃的劍鋒,肩后猛然間寒毛一炸,再移回目光仔細一看,那如鏡子一般的劍鋒上,分明映出了一個通體青白色的模糊人形,這人形詭異的一扭,又不見了。
俞和只覺得自己滿頭的頭發都盡數豎了起來,他猛力拔起破甲劍,轉身對著方才那人形顯身的地方大吼一聲:“什么人裝神弄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