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千血光在大殿中一閃,這殿中供奉周天佛陀金身的萬盞長明燈,一齊被劍氣斬滅,稟那“萬佛說法”大咒演化而生的慶云、佛陀、蓮臺、業火等等諸般異相,頃刻間盡數湮黯。
俞和匍匐在地上,他也不知是自己雙目發黑,還是大殿本就無光,周遭伸手不見五指。他一寸寸的,挪動抽搐的手指,艱難的從腰間玉牌中,取出了個小小的玉瓶,咬開軟木塞,將瓶中的續命丹藥一口吞下,還未來得及盡數咽入腹中,便周身失了氣力,閉目昏死過去。
“無央大師,你可安心了?此子心性堅韌、修為高深,福緣厚重,連‘萬佛說法’都能一劍破之。此乃天數,非是你我因果,故你暗府莫要來與我鎮國寺計較。”
純一大師睜開了雙目,對著西北虛空說道。
“哼!”那灰衣老僧也朝西北方撇了一眼,滿臉鄙夷。
就看純一大師身邊盤坐的純方大師忽然站起身來,望了望西北方向,俯身合什一禮,口誦四字佛號。
這“阿彌陀佛”四字,聲聲如洪鐘震鳴。除了純一大師,偏殿中其余三位老僧齊齊變色,閉目垂頭,凝神合什不語。
只聽見從那西北虛空中,竟也傳來一模一樣的四字佛號,聲若金鐵相擊。兩道佛號同聲交鳴,一齊音滅。那余音卻震得整座偏殿都晃了一晃。
純方大師雙目中急掠過一抹金光,身子略微顫了一下,跌坐回了原地。他雙目合攏,一手撫胸一手按腹,長長的吸了一口氣。
“師弟,可有折損?”純一大師轉頭問道。
純方大師吐納三息,睜眼搖了搖頭。
那灰衣老僧道:“那小子破了萬佛說法,如今便讓他把大涅缽盂拿了去?”
坐在他旁邊的一位黃袍老僧微微一笑,“師弟莫急,純一師兄早有安排。”
俞和在那萬佛殿中,躺了約莫有一炷香時分,這才醒轉。他以手肘撐地,翻身坐起,只覺通身筋骨刺痛,脊骨發冷,體內氣血虛浮不堪。
存思內視,就見丹田爐鼎中昏暗晦澀,幾乎沒有一絲靈炁留存。只有朵白蓮孤零零的懸浮著,萬千蓮瓣中央,承托著一小團稀薄的赤金色氤氳。
再看靈臺祖竅中,亦是一片死寂,六角經臺不知所蹤,一層暗紅色的濁氣在識海中飄蕩,間或閃過幾絲電芒。一道性光慧劍,好似才出土的古物,昏蒙銹污,沒有半分光華銳氣。
俞和艱難的盤膝坐定,吞下的丹藥漸漸消化,變成了一團熱流,緩緩流入關元大竅。可這一點淺薄的藥力,對于此時還丹炸碎、真炁枯竭的俞和來說,真是杯水車薪。
他大口的喘息著,似乎每一口氣息,都如沙漠中的水滴一樣彌足珍貴。俞和從未真正耗盡過自己那一身如淵如海的磅礴真元,可只有當這油盡燈枯的一刻,他才清晰的感受到天與地之間的靈炁,從虛空中,從大地深處,從無窮無盡的天穹頂端滾滾而來,隨著呼吸吐納,注入他的周身經絡。
丹田爐鼎中開始飄揚起稀疏的元靈雨霧,白色的蓮花徐徐綻開,蓮瓣中央那一團赤金色的氤氳緩緩飛旋起來,把一片一片的云煙卷入氤氳之中,金色流光漸次綻放出來,俞和的下腹處蕩漾起一片暖意。
每一口氣息吞入胸中,都帶著濃郁的血腥味,但俞和覺得這氣味芬芳馨香之極。每吸入一道,他的身子中,就會多出一分氣力。
“這回,可算是魯莽得有些大了。竟逞強去反抗周天萬佛之力,內丹一碎,這身道行便算是打回了原形。”俞和心中一片黯然,可又竟帶著幾絲小小的得意,“人說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我這舍得一顆內丹,倒是讓漫天神佛都落了顏面。佛祖在上,小子俞和可不是有意冒犯,實是為了救人,不得已而為之。”
方才萬佛顯化說法,俞和執意不拜,這時對著空曠漆黑的佛殿,倒是竭力撐起了身子,恭恭敬敬的合什一拜。
他這一禮拜過,也不知冥冥中牽動了什么機緣,或許連那五個知天曉地的老和尚都預料不到,這寂暗的大殿中,竟有團血光裹著億萬道細如發絲的金芒幻現出來,掠過每一尊佛陀金身,在俞和的頭頂徘徊了數息,憑空一轉,徑自撞開了他的鹵門天竅,沿著背脊骨柱次第沉降,落入俞和的丹田爐鼎。
在俞和的神念內觀之下,只見靈臺識海與丹田爐鼎中,仿佛開天辟地似得震鳴了九九八十一響,數不清的梵文金字與云篆金文在識海中演化出來,只一閃爍,就又消失不見,識海中除了那一道性光慧劍忽隱忽現,其余盡是一片漆黑,可俞和恍然覺得,那黑暗虛無之中,隱約約好似在孕育著什么。
丹田爐鼎中落下了一場金汁驟雨,白蓮花像是得了雨露的滋潤,億萬蓮瓣盡數展開,透射著一層似金似玉的瑩潤光華。那蓮心中的金色氤氳之間,有千百道九彩熒光來回游曳,雖聚不回那一顆圓坨坨光灼灼的內家丹丸形狀,可已然能放出些微精純的真元,循著大周天經絡流轉不休。
過了不知多久,俞和終于覺得有了些氣力,身骨知覺漸復。他睜開眼睛一看,佛殿東面亮起一團碧瑩瑩的寶光。在橫三世佛之一的東方藥師琉璃光如來佛祖金身旁邊,月光普照菩薩像手中虛脫著一個木缽盂,這缽盂能有七存圓徑,沒有任何雕飾,但自木紋中溢出一幢幢的綠光。
俞和一看,便知道這定是那佛門奇寶“大涅缽盂”,他心中一喜,伸手就要去把寶物攝來。
可就在此時,從大殿頂上忽然傳來嘎吱木板聲響,緊接著又是衣袂破風之聲由遠而近,一道模糊的人影,從極高處的殿梁上一躍而下,輕巧巧的憑空一轉折,就把那大涅缽盂撈在了手中。
俞和有心阻攔,可他終究一口氣接不上,縱身躍出不過一丈,就腳底發虛,力竭跌倒。剛想祭出飛劍,卻看那盜寶賊人并未急著遁走,而是立在月光普照菩薩像前,一手取出火折子燃著了,另一手將大涅缽盂納入背囊,抽出了一柄明晃晃的短刀,抵在她自己的胸前。
“站住,莫要再動!”
一聲清喝傳來,俞和才知道這賊人竟是個女子。他抬頭一看,借著火折子的光亮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倒令俞和大吃了一驚。
“你是,北宮賦春娘娘?”
話說這位北宮賦春娘娘俞和是見過的。還曾與她陪振文帝君一起,在宣溫殿御書房,聽過寧青凌講《周易參同契》。賦春娘娘是大鎮國寺的外門弟子,這身份俞和聽六皇子周淳風等人多次講說,原是知道的。但她此時一襲黑衣裹身,現身萬佛殿,奪走大涅缽盂,俞和卻是萬萬沒想到。
賦春娘娘寒聲喝道:“俞仙師,這佛寶缽盂,卻不能讓你帶走。”
“娘娘這是何意?就算深宮后妃爭寵,也無須使出這等下作的手段吧?”俞和一邊說,腳下一邊暗暗向前踏了一步,指尖勉強聚起一道劍氣隱而不發。
“退后!”賦春娘娘把手中的短刀往自己胸口用力一壓,鋒利的刀刃登時刺透了外袍,“我身上帶著血書,寫明鎮國真人俞和謀我美色,意欲輕薄,我奮力反抗無果,只得拔刀自盡,以保清白。你現在退開到二十丈外,轉身背對著我,雙臂張開,不得稍有動彈,否則我便立刻咬碎傳訊玉符,自刺心腑。此乃大鎮國寺中,玉符一碎,我師尊妙慧大師三息之內便會趕到此地,見我死體血書,你萬萬脫不開干系!”
俞和聞言一呆,心道這賦春娘娘好絕的心思。可如今卻也無法可施,他只好頹然搖了搖頭,退出到二十丈外,轉身臉朝西邊,舉起雙臂道:“娘娘何必如此?”
“俞仙師神通廣大,賦春唯有這般才能自保。”
“娘娘卻把俞和看作了何等人物?俞和怎會存著冒犯娘娘的心思。”
“存不存在你,防與不防卻在我。你等道門修士,表面上個個仙風俠骨,背地里一團心思卻如蛇蝎。我一介弱女子,還奪了你的寶物,豈能不謹慎行事?”
“此寶是容昭皇后與四皇子周承云救命之物,娘娘奪了去,可是要將他們母子二人置于死地,從此入主東宮么?”
“非也!賦春出身佛門,自小修的是大慈悲大憐憫道,于那宮中座次,全沒半點爭執之心,何況容昭姐姐為人謙和,待我如親姊妹一般,我斷不會害她性命。”
“那娘娘劫走大涅缽盂,不讓俞和救她母子二人,卻是意欲何為?”
“哼,你道門中人一貫口是心非,我怎知你取走此寶,真是救人,還是企圖帶著此件佛寶奇寶遠遁而去?道門中人會有你如此好心?就算諸位大師信得,我賦春也是不信。”
“俞和愿對天道起誓!”
“住口!”賦春娘娘冷喝一聲,打住了俞和的話,“誰去信你那誓言?你若想要大涅缽盂,唯有在我面前,證你心跡。”
俞和一聳肩,“那娘娘要如何才能信得俞和所說,確是借寶救人?”
“如今道門中人,個個期望帝君家眷、朝中重臣盡信奉道教,甚至還煉制亂神毒丹,給人服下。令人食一丸便欲罷不能,只好唯你們馬首是瞻,哪里管人性命生死。若要證得你非是與他們沆瀣一氣,那便須替我做一件事。”
俞和心中一翻,“娘娘請說。”
“你須得教那六皇子周淳風拜入我師門下,從此皈依佛門,做大鎮國寺的外門弟子。此拜師之禮一成,容昭姊姊一脈,便是我佛宗同門,我自然立時可將大涅缽盂給你救人,甚至還會去跪求我師尊親自出手施術。”
“不行!”一道低沉的語聲,從虛空中傳來。俞和聽得出,那是無央禪師的聲音,可他只說了二個字,聲音便戛然而止,仿佛言猶未盡,卻被人以大神通生生阻斷了傳音。
俞和想了想道:“娘娘,六皇子殿下雖與俞和結交甚歡,但此事未必能聽俞和所言。猶記得殿下曾說他既不欲信佛,也不欲信道。俞和勸他入佛門,只怕反會惹他不喜。若俞和將此番實情托出,以他母后兄長的性命相挾,那就算六皇子殿下出于孝道,勉強答允了拜入佛門,可心中必然會對我佛存下岔念,生不出禮佛誠心,那便反倒不美了。”
俞和這一番話,回得在情在理,倒讓賦春娘娘有些不好作答,她低頭咬唇,半晌沒再言語。
“娘娘可另想一法,來證俞和心跡。”
“好,那便如此!”身后賦春娘娘似乎下了什么決心,大聲道:“實不相瞞,我賦春也知道容昭姊姊此次受難,與那供奉閣同魔宗勾結有關,實乃是魔宗高手所下的毒手。你既然真想救容昭姊姊,便去將那魔宗在京城的首領斬了,也是替容昭姊姊一絕后患,只要你提了魔首的項上頭顱回來,賦春便知你的真心,絕非是與供奉閣同流合污之人,自當將大涅缽盂雙手奉上!”
俞和眉毛一挑,大笑道:“有何不可?斬妖除魔正是我正道修士之責,俞和自愿仗劍一行,只是魔宗暗伏京城,卻不知藏身何處,教俞和去哪里尋那首領?”
賦春娘娘道:“城南樵山肅青王大院,夠膽你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