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的,俞和記得似乎還有不少人來敬過他酒,但那些面孔他都不認識,只好麻木的把酒一杯接一杯的灌進肚子里。
“道行太淺。”常慧大師斜眼看了看俞和,嘆出口氣。
喝到后面,俞和猛然覺得腸胃一陣猛烈抽搐,把手中的酒杯朝桌上胡亂一扔,跌跌撞撞的跑到露臺邊,蹲下身子才一張口,就有道酒箭從喉嚨中噴射而出,那氣味腥臭難聞之極。
俞和兩眼發花,只覺得有淚水被嗆了出來。周圍似乎有人在指著他竊竊私語,可隔得太遠,俞和全然聽不清楚。
“總歸是些嘲笑譏諷的話吧!”自己如此狼狽模樣,聽不到旁人說的,倒或還好受些。
忽有一縷幽香傳來,俞和臉上微麻,感覺有幾縷柔柔的發絲掠過。
“俞師兄,你可還好?”
俞和依稀記得這聲音是玉露苑的薛千容,也不回頭,舉手擺了擺,低聲含渾的道:“我沒事,多飲了幾杯,不勝酒力而已。”
雖然俞和面前吐了一大灘污穢之物,可那薛千容卻沒掩鼻走開,反而伸出了一支纖手,輕輕探到俞和背心身柱穴上,揉了一揉。
俞和恍惚中,覺得有只溫軟的手觸到了他的背脊,那種感覺好生奇怪,令他渾身不由自主的一顫,下意識想躲開,可身子卻不聽使喚。緊接著,一道暖流自背心涌進了身體,極快的在他周身一轉,便裹著一團酒氣,從口中沖出。
像是打了個極長的飽嗝,一股腥臭的酒氣,從喉中噴涌出來。這一口酒氣逼出,俞和的神智登時清明了許多,轉頭去看,便見薛千容撩住裙擺,蹲在自己身旁,也不顧那污穢之物的刺鼻腥氣,只是看著自己。
“俞師兄,你還真個不運功排酒,這飲酒太多很是傷臟腑的。”薛千容伸手撥開遮住耳旁的頭發,不經意間露出一片雪白的脖頸。俞和呆呆的看著她,一時間心底也分不清這是陸曉溪,還是薛千容,只覺得面前是個自己很親近的女子,便笑了笑。
薛千容想了一會兒,伸手在自己腰間玉牌一抹,取出兩顆淡綠色的丹藥,用手指拈著,放進俞和的手心,“這丹藥能消解酒毒,養護臟腑,你趕緊吃了。晚宴已散,你讓道童帶你去廂房早點歇息,明早還要觀禮。”
俞和的掌心被薛千容的指尖一觸,心中蕩漾,差點忍不住就要去抓住那只柔軟的素手,可他終究是還頓了一下,薛千容便已收回了手掌。
又看了看俞和,薛千容才站起身來,轉頭走了。
俞和緊緊攥著丹藥,手心的汗水幾乎要把丹丸化開了。他在露臺邊又蹲了好一會兒,才覺得神智漸漸清明,起身招手喚了個道童,帶他去廂房歇息了。
到廂房中吃了薛千容的丹藥,俞和盤膝吐納了一個時辰,將一身酒氣盡數逼出體外,可頭還是隱隱作痛。窗外已是深夜,左近依舊傳來飲酒作歌的吵雜聲音,也不知是哪派弟子如此歡暢。
俞和也不去管那許多,和衣睡下。
酒后睡得酣暢,一夜無夢,第二日卯時不到,俞和覺得口干舌燥難耐,這才醒來。
自有道童伺候著,洗漱整衣,用了早膳,一直等到巳時,五位大供奉召聚了眾賓客,這才離開了華池洞天,重返壽陽城。
幾十人回到供奉閣中,在濟世堂分賓主落座,揚州知州事黎承帶著一眾官員來拜望。雖然仙凡有別,可這封疆大史的烏紗份量依舊足夠,何況揚州物產豐饒,各門各派明里暗里的,都同揚州府和供奉閣有千絲萬縷聯系,官家庫里多的是諸般的奇石異物,而各大門派中自然不少了能仗劍攻殺的高手,兩方互取所需,相得益彰。
所以這知州事黎承黎大人一到,各門師長也都全沒什么世外高人的架勢,紛紛起身相迎,雙方言談甚歡。午時將近,黎大人和張老一拱手道:“時辰已到,諸位請移法駕去登云樓觀禮。”
眾人聞言起身,前面黎大人和張老親自引路,轉過亭臺樓院,上了壽陽城最高的登云樓。
這登云樓共七層,足有快二十丈高,比壽陽城的城墻還高出一大截。站在樓頂云臺上,放眼一望,整個壽陽城池盡收眼底。
中秋佳節,晚上是賞月拜月,白天城西是廟會,城東是法會。
城西有九顯圣君廟和保濟寺,都是不修命性的凡俗道佛寺院。到了中秋,寺門大開,有無數善男信女進進出出,香火繚繞。寺門口布施粥羹,圍滿了鄉民。寺院門口的平場,還有附近的街巷,全擺滿了商鋪,南來北往的行商小販正趕這熱鬧的節慶,來此售賣諸般土產雜貨,一樣摩肩接踵,人聲鼎沸。
城東校場上,搭了個足有一里方圓的水陸道場,彩旗飄揚。道場上有許多身披大紅袈裟或者杏黃道袍的和尚道士在忙忙碌碌,有的誦經,有的舞劍作法,還有的焚香叩拜。道場下面密密麻麻的跪了有上千人,連左近的樹枝上,都攀滿了過來看熱鬧的孩童。
“此揚州一片安泰,實乃黎大人的功績,居高位而不易其本,坐衙齋而聆民間疾苦聲,大人這番功德厚重,當上可登列仙班,下可蔭澤子孫。”
“不敢當,黎某還靠諸位仙長助益,方能安一方之民。自吾皇受命與我,正所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日日惶恐思慮,惟怕疏懶,不能報吾皇之恩,不能治一州安順。”
“黎大人過嫌了。”
“張老,吉時已到,還請為鄉民祈天降福祉。”黎承對身邊的大供奉張老一拱手。
“大人有命,固我所愿,莫敢不從。”張老伸手入袖,取出一只二寸長的鑲金白玉麒麟佩,將發髻披散了,仰頭望天,口中念念有詞,腳下踩天罡禹步。
這般作法足有一炷香功夫,張老忽大喝一聲,咬破舌尖,將一口精血噴到鑲金白玉麒麟佩上,右手一甩,這玉麒麟便沖天而起。
“諸位道友助我!”
各門師長聽得張老呼喚,以其余幾位大供奉為首,紛紛凝神掐訣,揮手間放出道道仙光彩霞,去投那白玉麒麟。
這玉麒麟浮在空中,猛然綻出萬般異彩,耳畔只聽見一聲震蕩寰宇的獸吼自頭頂傳來,一尊足有百丈長的金鱗碧眼麒麟獸橫空幻化。這麒麟獸龍頭、鹿角、獅眼、虎背、熊腰、蛇鱗纖毫畢現,目瞋口張,頸短而闊,昂首作仰天長嘯狀栩栩如生,腳踏熊熊神火,一身金鱗映著日光,有千重瑞氣霞云環繞。
麒麟獸躡空而行,繞著壽陽城轉了三圈。地上的鄉民被獸吼所驚,抬頭見到這祥瑞之獸,一齊匍匐在地上,頂禮膜拜。
麒麟手飛到城東水陸道場之上,又發一聲獸吼。將身上金鱗一擺,化作萬千金光灑向地面。
城中百姓喧嘩,紛紛去爭搶那麒麟灑落的金光。一把握在手中,便感覺手心灼燙,攤掌去看,竟是金燦燦的一枚方孔銅錢,正面刻著“長生通寶”四個陽文正楷大字,反面刻著“福祿姻合”四個云篆。
黎承撫掌大笑:“張老,好一個麒麟圣獸,好一個天降祥瑞!此番神跡,定能保我揚州三年風調雨順,州泰民安!”
張老拱手一禮,笑道:“承了黎大人的福緣功德,才有此勝景!”
這場法事作得極漂亮,一時間登云臺上主賓盡歡,城中和尚道士帶著百姓們紛紛叩謝天恩。
之前身在凡俗,若俞和看見這麒麟顯身,自然也會大驚跪拜,如今修行日久了,自然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張老以法器幻化的虛影。不過那件鑲金白玉麒麟佩,只怕是藏了一絲麒麟精魂在里面,頗為稀罕難得,不然也發不出如此震人心魄的獸吼聲來。
轉頭一看,卻見謝年生分開人群快步走了出去,過了一盞茶功夫,才又回來。偷偷湊到俞和邊上,將一枚麒麟獸灑落的方孔銅錢塞進俞和手中。
“俞師兄,雖是凡俗法事,但那祥瑞是不假的,即來觀禮,自然要討個彩頭。據說這福運銅錢沾了麒麟瑞氣,頗為神妙。你心中掛念誰人,就對著張符紙默念那人名字九遍,然后用這符紙把銅錢包了,貼身,只要符紙銅錢還在,你掛念之人便有一道福緣隨身,可逢兇化吉,遇難呈祥。”
俞和聽謝年生一說,心中本也不置可否。但身邊有好幾個別門弟子聽了謝年生的話,眼睛一亮,紛紛抽空跑了出去,再回來時緊緊攥著手掌,臉上一片喜氣盈盈。
修道之人本就信這禍福之說,何況誰人沒有那一絲牽掛?
俞和看了看手里的福運銅錢,便也取了張黃符紙,對著符紙凝神默念了陸曉溪的名字九遍,然后把銅錢壓在符紙中間,仔細的疊成一個四方形,收進胸前貼身處。
那邊謝年生將一枚銅錢掰成了兩半,那紅繩扎了個花結,把其中一條小心的系在自己腰間,另一條雙手捧了,笑嘻嘻的要遞給向綾。
向綾臉上一紅,看了看了這半片銅錢,又看了看若曦真人,見師傅還在遠望壽陽城,就把銅錢飛快的接了過來,也不掛起,只是隨手納入了腰間的玉牌里。
即便如此而已,謝年生也是大喜過望,嘴巴笑得都合不攏來。
衛宣也用二指夾了枚銅錢,轉身對薛千容晃了晃,可薛千容側頭裝作全沒看見,她一縷若有若無的眼波,卻不經意間掃向俞和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