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封侯的名字很吉利,但他這輩子沒遇到過什么吉利事。家里雖然算不上貧苦,但也屬于今年的糧食絕對放不到來年初一的家庭。他小時候家里拼湊出來一筆錢,準備把他送進私塾讀書認字,但酒鬼老爹一時糊涂賭錢都給輸了。娘親氣得幾乎吐血,他老爹酒醒之后就開始扇自己嘴巴。蹲在家門口抽著旱煙,一夜沒睡。
后來他老爹做了行商,被族里人看不起的行商。
大隋的百姓,從骨子里覺得做商人是件很丟人的事。當然,如果做商人做到散金候就另當別論了。不過普通人家的百姓,哪怕能從土里刨出來一口吃食,也不愿意被人瞧不起。
他爹跑了三年行商之后攢夠了他上私塾的錢,結果同樣是酒鬼的私塾先生收了錢之后也賭輸了,干脆卷了鋪蓋卷跑路。陸封侯當時已經十歲,脾氣很大,一怒之下打算跟著他爹跑行商,可才做好打算,準備等他爹從西北回來就做決定。可惜,他爹遇到了馬賊,同行幾十口人一個也沒活著回來。
他十二歲那年,村里來了個白胡子老道人,遇到陸封侯說這孩子命里有富貴,不過得看因緣。若是四十五歲之前遇到貴人,這輩子封侯拜將不成問題。陸封侯病懨懨的娘就因為這句話,把家里僅剩下的七個銅錢都給了老道人。
老道人拿著銅錢就跑了,腳底板子踩著地啪嗒啪嗒的響,那叫一個飛快。
陸封侯知道自己又被騙了,七個銅錢雖然不多,但對他來說是傾家蕩產。
幸好老族長還算慈悲,多分給他家三畝薄田,十幾歲的陸封侯就是家里的頂梁柱,將田收拾的極干凈利索。家里只有兩口人,趕上風調雨順的年景除去交上去的錢糧之外,還略有盈余。
十八歲的時候老娘打算給他找個媳婦,因為家境不好四里八鄉沒人愿意嫁給他。外村的媒婆自己找上門,說有個山東道的外甥女打算嫁過來。眾所周知山東道那邊過的還不如黃陽道,所以這倒也算是一門好親事。
媒婆拿了錢,結果帶過來的是個寡婦,還帶著個閨女。
陸封侯心想認命了吧,最起碼有了媳婦不是嗎。
他雖然從小到大經歷的事都算不上舒心,但沒有因為這個自暴自棄。正因為知道自己日子過的苦,所以鄰里有什么事他都愿意幫一把。恰是這樣,到他四十歲的時候在村子里已經稱得上德高望重。
當他聽說黃陽道總督大人號召百姓從軍抵抗叛軍的時候,自己打了個包裹塞進去五張烙餅一身衣服,沒帶一個錢,只帶上家里的鐵叉,告別了妻兒毅然走出了村子。那一天,跟在他身后的有七十二個青壯漢子,占去村子里青壯年的一大半。
走出村口的時候他回頭看著送行的相親們說,都回吧,我帶著七十二個人走,就會帶著七十二個人回。別哭哭啼啼的,我保證他們回來的時候毛都不會少一根。
他沒做到自己的承諾。
兩年下來,當初跟著他一塊參軍的七十二個人,死了四個。三個被叛軍的冷箭射死了,一個失足掉進黃牛河后再也沒有露過頭。
正因為如此,當他聽到方解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心里就好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似的,有些痛。
“你說我們不懂什么是戰爭,是,沒錯,這近兩年來我們每個人都沒看清楚,到底什么才是戰爭。我們站在黃牛河南岸叛軍站在北岸,天氣放晴的時候隔著河甚至能看到他們臉上的笑。都是大隋的百姓,怎么就拿起刀槍生死相向了?你說帶著我們去殺人,然后盡量讓我們少死幾個……”
他抬起頭,看著方解問:“我們能一個不死嗎?對岸的人能一個不死嗎?”
他問的如此認真,雖然這是一句根本就不要別人來回答的廢話。
“不能”
方解回答的也很認真。
沒把這話當成廢話。
方解能理解陸封侯的心思,沒幾個人殺人成癮。
“你們之所以沒有回家去,不是因為你們不想家。是因為你們知道一旦你們離開了,左前衛的人根本就靠不住。叛軍在黃牛河北邊做了什么你們都清楚,所以不希望這樣的事在黃陽道重演。”
方解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剛才說的沒錯,都是大隋的百姓,為什么要拿起刀槍不死不休?”
“因為黃牛河北邊的人已經不是大隋的百姓了,他們的家園沒了,被叛軍占了,被蒙元人搶了,所以他們打算搶別人的。”
“我也不想殺人。”
方解攥了攥拳頭,語氣變得有些沉重:“但若是要靠殺戮才能保一方平安,要靠殺戮才能讓父老鄉親們活著,要靠殺戮才能阻止殺戮……我不介意屠百萬人,也不介意你們拿著刀子去做這件事。”
“守不是辦法”
方解抬起頭,指向北方:“擊敗敵人,才能換來你們需要的平靜安寧。”
“咱們只有四千人!”
陸封侯揉了揉發酸的鼻子:“叛軍有至少二十多萬!左前衛有四十萬!”
“夠了!”
方解笑了笑:“就看這四千人怎么使!”
方解離開左前衛大營四天,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羅耀派人來找過他,陳搬山給的答復是將軍再次過河探查敵情。羅耀有些惱火,但忽然發現方解的性子和自己年輕的時候真是一摸一樣。
四天之后方解回到大營,羅耀立刻派人將他叫到了中軍大帳。
“你去了哪兒?”
看著面前這個明顯比初見時候黑了些的少年,羅耀發現自己之前的怒氣全都在不知不覺間消散于無形。他對羅文,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他不是個白癡,也不是沒有懷疑過羅文的身份。但是他一直沒有派人去查,雖然只要他想查就不會查不到。
他不查,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和楚氏之間現在唯一的聯系,就只剩下一個羅文了。如果自己查清楚了羅文的底細,只怕他和楚氏就真的再也沒有了共存的余地。當真相出來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會不得不殺人。
這么多年來,他一直不想讓楚氏和自己徹底的決裂。
因為這份惦念,他寧愿自己承受煎熬。
他對羅文一直冷淡,不是因為當初溺愛羅武導致了慘案。而是因為他潛意識里一直覺得,那不是他兒子。
他不去求證,是因為他不想。
“河北”
方解回答,很簡單,多一個字都沒說。
“去干嗎?”
“看看”
“看什么?”
“叛軍”
“看完了嗎?”
“看完了。”
“然后?”
“然后打算帶著山字營過河。”
方解停頓了一下后認真的說道:“我知道大將軍現在還不打算和叛軍開戰,但我畢竟是朝廷欽差,雖然差事已經做完,但身上背著皇命就不得不干點什么。如果大將軍覺得我是在給你添亂,可以讓人將我關起來。但如果我不過河去和叛軍殺一場,我睡不著覺。要么綁了我,要么讓我去,現在只有這兩件事能讓我心里舒服些。”
“因為皇帝對你好?”
羅耀微微皺著眉頭問。
方解不回答,面無表情。
“去吧”
羅耀的話出乎了方解的預料,方解本來以為羅耀是斷然不會答應的。他已經做好打算,如果羅耀堅持不肯,他就舍棄自己已經辛苦訓練了幾個月的山字營,雖然可惜,但總不能因為可惜就不去干。
他不愿意留在左前衛,從一開始就不愿意。
沒錯,跟著羅耀,裝一個孝順兒子的模樣出來,羅耀給他的會更多。他可以少奮斗很多年,可以一步登天。但方解心里始終有個節,這個節只怕一輩子都無法解開。羅耀當年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復活羅武,而他現在篤定的認為方解就是羅武。但方解知道自己不是,從頭到腳都不是。
他的靈魂不是,肉身也不是。
如果真的要追究起來,羅耀非但不是他的父親,甚至還是仇人。他當年為了安排這一切,殺了沐小腰和沉傾扇師門那么多人。那些保護著方解的人死了一大半,方解不可能裝作什么都忘了。
可他知道,雖然自己不是羅武,但他對羅耀也提不起恨意。
每天他要面對沉傾扇沐小腰大犬麒麟,一轉臉就要面對羅耀。
如果為了自己心愛的人,方解應該恨羅耀才對。如果因為自己,方解也說不上來應該感激還是恨。
所以他想離開,不想在左前衛待下去了。
羅耀的眼神越是慈愛,對他越是寬容,方解就越不想再停留。即便拋開情感不談,只談現實,方解也有必須要離開的原因。看樣子羅耀反叛已經不需要再懷疑什么了,西南早晚會亂起來。方解承認羅耀實力強大,有搶奪國家神器的資格。但他不認為羅耀能打得贏,能笑到最后。
大隋沒有爛到根里,因為一時的差錯而導致的混亂局面,雖然看起來風雨飄搖,可根基其實還在。
如果這個帝國已經腐朽不堪,方解或許會做出另外一個選擇。這個世界的大隋不是他前世熟知的那個大隋,這個龐大的帝國或許還有什么隱藏在暗中的力量沒有展現出來。方解現在對自己第一眼看見長安城的感覺依然記憶猶新,能夠建造那樣龐大一座都城且不傷百姓的皇族……真的會被一擊擊倒?
就算兩敗俱傷,先站起來也未必是反叛的人。
方解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里,其實還是微不足道的。但他同樣知道即便是一個平民百姓,有時候也要面臨抉擇。
方解看不到身后十年八年,也看不到三年五年。
他只想看明天。
羅耀身邊,他一天都不想多呆。
“覺曉”
羅耀看著他語氣溫和的說道:“我知道讓你立刻就轉變自己的看法有些難,我也知道你從骨子里覺得我做的事不對。我不勉強你,你只需記得,我所做的任何事,都是為了羅家。你現在還姓方,但你血脈里刻著一個羅字,我羅耀的羅!”
“沒錯,我現在承認,在雍州城的時候我騙了你一些事。”
羅耀道:“我不想跟你解釋什么,只是想讓你看到,將來我能給你的絕不止是一個雍州城,也絕不止是西南一隅。只要你不爭不搶,該給你的我一樣不會少。我知道你心里不暢快,那就去殺些人好了,殺一些人,你心里想必也能舒服些。”
“你不怕我殺人引起叛軍憤恨,不怕開戰?”
“怕?”
羅耀忍不住大笑起來:“怕我就不走這條路,這世間還有什么事能讓我怕?當我愿橫刀立馬時候,誰能擋我馬蹄踏破山河?我若動念,天塌地陷!”
聽到這句話,方解心里猛的一緊。
他發現,自己或許想的太幼稚了。到了現在,他都不知道羅耀要做什么。羅耀看不起叛軍,那自己的計劃有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