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占山打開了他的辦公室,給楚天舒和錢文忠泡了濃茶,又丟下一盒煙和火機,輕輕退了出去,帶上了門。
“老錢啊,我知道,你不僅失去了孫子,更主要的是心里憋了一口氣。”楚天舒點了一顆煙,說:“可是你知道,這事總得有個結果吧,總這樣折騰下去,你不痛苦,你家里人不痛苦,反正,我感到很痛苦。”
“楚書記,我真的不是沖著你的。”錢文忠看著楚天舒,疲憊干澀的眼里流出濃濁的淚水,他心(情qíng)沉重地說:“你痛苦,我比你更痛苦,你知道嗎,為了生這個孫子,罰款都交了十幾萬,家里背了一(身shēn)的債,能這么沒了就沒了嗎,我和老伴兒怎么跟兒子媳婦交代,怎么跟老錢家的祖宗交代啊。”
“老錢,你和你全家的痛苦我絕對能理解。”楚天舒遞給他一把紙巾,說:“哎,對了,怎么沒見到你兒子和媳婦呢。”
“他們在外面打工。”錢文忠剛擦去的眼淚又涌了出來,他哽咽著說:“為了掙錢還債,他們兩口子已經好幾年都沒回家了。”
“他們在哪兒呢。”楚天舒試探著說:“出了這么大的事,也該讓他們回來一趟啊,往返的路費,我們給他們報銷,耽誤的工錢,縣上也可以補發。”
楚天舒的想法很簡單,錢文忠的兒子和媳婦年紀輕,在外面見過世面,或許更能聽得進道理,思想工作可能相對好做一些。
錢文忠忽然警覺起來,緘口不說話了,只埋頭大口大口地抽煙,突然,他扔下煙頭,(情qíng)緒變得激動起來,大聲地質問道:“回來干什么,連兒子的最后一面都見不著,你說,他們回來干什么。”
“老錢,請你冷靜一點。”楚天舒誠懇地說:“今天我找你談,就是想打開窗子說亮話,我實話跟你說,你孫子的遺體是我安排人轉移了,現在就在省城的殯儀館里……”
錢文忠一下子站了起來,大聲吼著:“我就知道,肯定是你們搶走了,我也跟你實話說說,你們要是動了我孫子的遺體,我帶著全家死給你們看。”說著,便捂著臉嗚嗚咽咽地大哭起來。
楚天舒起(身shēn),走到錢文忠面前,“老錢,把孩子的遺體轉移出去,沒有事先征求你的同意,這是我的錯,我什么要這么做,這其中的緣由我一時半會兒說不太清楚,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孩子的遺體我們動都沒動。”
錢文忠抹了一把眼淚,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楚天舒。
“不信,我可以帶你去看。”楚天舒拉著錢文忠坐下來,說:“到了這個時候,我也不想再隱瞞什么了,我就是想把孩子的遺體做一個法醫鑒定,查出孩子真正的死因,找出害死孩子的真正兇手,老錢,你不是一直說要一命抵一命嗎,如果連兇手都搞不清,又讓誰來抵命呢。”
錢文忠的(情qíng)緒稍稍平復下來,主動摸了桌上的煙,還不忘遞給楚天舒一顆,紅著眼圈,說:“楚書記,我錢文忠雖然是個農民,可我心里不糊涂,我不是那種不懂道理的人。”
“我看得出來。”楚天舒幫錢文忠點上了火,說:“老錢,能面對面地坐在一起說說心里話,也算是一個緣分吧。”
錢文忠終于有些動容,他說:“楚書記,話說到這份上了,我錢文忠還有什么話說呢。”
“老錢,你年長,我叫你一聲叔也不為過。”楚天舒擺手制止錢文忠開口,真心實意地說:“錢大叔,你執意把事(情qíng)鬧大,結果無非是處理一批干部,這口氣你是出了,可是,處理了我,處理了你的外甥薛占山,對你又有什么好處呢,誰又能保證真正的兇手會受到懲處,保證你能夠拿到賠償款。”
這么一說,錢文忠心理開始動搖了。
楚天舒緊接著說:“錢大叔,我承認這件事上我有私心,你要是肯聽我的,就等于是幫了我一個大忙,這個人(情qíng)我怎么也要還吧。”
錢文忠惶恐地說:“楚書記,你一個縣委書記,能跟我一個農民這么推心置腹,已經是給了我天大的面子,你要是能幫我查出害我孫子的兇手,該是我欠你的大人(情qíng)啊。”
楚天舒鄭重其事地說:“老錢,看得出來,你是個通(情qíng)達理的人,今天我向你承諾,以后不管我楚天舒走到哪里,當了什么樣的官,你家有任何事(情qíng)都可以直接來找我,我一定盡力而為,我要是做不到,你可以指著我的鼻子罵娘。”
“楚書記,使不得,使不得,這話言重了。”錢文忠再次流下了眼淚,這一次不是因為悲憤,而是出于感動。
楚天舒說:“錢大叔,這兩天我也想了很多,不管你能不能信任我,我都可以拍著(胸胸)脯保證,我與你無冤無仇,所作所為,絕對沒有惡意和壞心,沒有你的同意,誰也不能把孩子的尸體火化,這一點我也敢向你保證。”
“唉……”錢文忠長嘆一聲,無奈地說:“命中有終歸有,命中無莫強求啊,看來,是老天爺要讓我老錢家斷子絕孫了。”
楚天舒不解地問道:“錢大叔,這話又是從何說起呀。”
錢文忠難過地說:“我孫子做滿月的時候,村上來過一個號稱‘秀峰半仙’的道士,他看過孩子的面相,就說過,金戈鐵馬,富貴在天,十年之后,塵埃落地,唉,果然……”話未說完,竟又是老淚縱橫,嘆息不止。
楚天舒一聽,暗暗吃驚,當年在秀峰山上,聞家奇不就打著一個“秀峰半仙”的旗號嗎,這家伙最喜歡故弄玄虛,沒想到一語成讖,還真應驗在十歲的孩子(身shēn)上。
“錢大叔,我知道,現在說再多安慰的話也于事無補。”楚天舒抓著錢文忠的手,說:“你能不能告訴我,二妮子她在哪兒,她可不能再有個什么閃失了。”
話說到這,楚天舒覺得自己問得有點太急,忙解釋說:“錢大叔,我的意思是得趕緊把她找回來,別被壞人利用了。”
錢文忠長出了一口氣,遲疑了半晌,才說:“她去了省城,找她爸媽去了。”
“那她爸媽又在哪兒呢。”楚天舒說:“錢大叔,你能不能帶我們去把她找回來。”
錢文忠又是重重地一嘆,搖著頭說:“唉,這孫子沒了,我哪還有臉去見我的兒子和媳婦啊。”
之后,錢文忠一直沒有再說話。
早上八點多鐘,城關鎮的車送楚天舒回縣城,薛占山把錢文忠也帶上了,去縣醫院接他的老伴兒回家。
車一直開到縣醫院門口停下,楚天舒交代薛占山,醫藥費鎮里先墊上,有什么困難跟縣里說,我再來想辦法。
錢文忠的嘴唇哆嗦了幾下,突然說:“楚書記,我還是告訴你吧,我兒子媳婦在萬達新城工地打工,我們商量過的,今天八點半之前他們見不到我,就要帶著二妮子去人民廣場拉橫幅哩。”
楚天舒驚喜交加。
喜的是,錢文忠終于想通了,說出來二妮子和她爸媽的下落;驚的是,他這會兒才說實話,派人去省城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盡管如此,楚天舒還是握著錢文忠的手,說:“錢大叔,謝謝你的信任。”
目送著薛占山和錢文忠進了縣醫院大門,楚天舒站到一旁,給冷雪打了電話,開口就問:“冷雪,你現在在哪。”
“我和語茶在一起,我們正準備去市公安局找劉副局長。”冷雪奇怪地問:“老楚,怎么了。”
“先別忙著去公安局了。”楚天舒迫不及待地說:“嗯,冷雪,你把手機給語茶。”
手機轉到了藍語茶的手上。
“語茶,二妮子跟她爸媽在一起,他們在萬達新城工地。”楚天舒感覺手心出汗了,又換了一只手,說:“還有,他們今天八點半要去人民廣場拉橫幅,我這邊派人過去已經來不及了……”
藍語茶馬上清楚了楚天舒的意圖,她搶著說:“我明白了,必須盡快找到他們,并阻止他們的過激行為。”
人民廣場是臨江市的中心地帶,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協等重要機關就在附近,人流密集,道路縱橫,是東南省和臨江市政治、經濟、文化等活動的重要場所,其地位相當于東南省的廣場。
按照維穩中不成文的規定,哪個地方的群眾在人民廣場鬧出事來,什么理由都不要講,地方主要領導必須第一時間到省委作檢討領人,至于會受到什么樣的處理,那要看負面影響有多大了。
時間緊迫,來不及商量具體的細節。
掛了電話,冷雪和藍語茶帶著開車的聞家奇,直奔萬達新城工地。
楚天舒又給茅興東和柳青煙打了電話,讓他們先行趕到人民廣場,一定要想方設法攔截住二妮子他們,不要讓他們做出過激的行為。
坐進車里,楚天舒還是不放心,本想給杜雨菲打電話讓她帶人趕往省城增援,想想還是放棄了,縣里的警察跑到省城去控制上訪群眾,一旦被媒體曝光,遭到炮轟還在其次,負面影響一定會驚動全國。
從車里下來,楚天舒才發覺后背已汗濕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