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還是黃福霖打破了沉默,說:“楚書記,不瞞您說,如果林業部門來核查,我們就提前在光禿禿的石頭山刷一層綠油漆,再趕幾頭羊到山上,反正山上不通公路,他們也不會爬上去看。.”
剛才,鄉里的干部們都見識了楚天舒對鄭有田的毫不客氣,現在聽黃福霖說了實話,一個個噤若寒蟬,提心吊膽,害怕新來的書記又要板起面孔來批評人。
可是,楚天舒笑了,說:“還是你們有辦法,對于形式主義的核查只好用形式主義的方式來糊弄。”
黃福霖沒有笑,而是:“楚書記,沒辦法啊,上面玩虛的,下面就只好玩假的。”
鄭有田似乎對黃福霖把弄虛作假的底透給了楚天舒很不滿意,板著臉瞪著他。
楚天舒沉吟片刻,緩緩地說:“要我說,你們的做法也沒大錯,這個責任不在大家身上,而是在上級機關和領導身上,他們只喜歡聽匯報,看報表,算數據,這樣的上級和領導,不被糊弄才怪呢。”
黃福霖說:“楚書記,您說的太對了,大家都習慣了報喜不報憂,用我們當地的一句話來說就是:只圖羊糞蛋蛋表面光。”
“是啊。”楚天舒說:“同志們,感謝杏林鄉的干部把我當作自家人,我希望到了杏林鄉能讓我看到實實在在的東西,如果我這個書記也把自己當外人,也玩虛的,也睜眼說瞎話,也糊弄自己,就是一種失責失職,對不起全縣的老百姓啊。”
聽到這里,黃福霖忍不住激動起來,索姓敞開心扉,發起了感嘆:“唉,楚書記,我是擔心,總有一天,假的會做得把真的徹底淹沒掉,到了那一天,我們這些人怕是連當罪人的資格都沒了。”
楚天舒合上了筆記本,說:“匯報就到處結束吧,中午吃完飯,我們上山去看看。”
鄭有田忙勸道:“楚書記,山上不通公路,只有一條鄉間小路,很不好走哇,而且,下午上去,只能天黑下山了,那太危險了,要不,我們明天再上去吧。”
楚天舒笑笑,說:“鄭書記,沒關系,晚上我們就住在山上。”
鄭有田站起身來,說:“不行不行,山上沒水沒電的,哪有地方住。”
楚天舒問道:“村民們都能住,我們怎么就不能住呢。”
這一問,又把鄭有田問得瞠目結舌。
中午的飯就在鄉政斧吃的。
吃飯的過程中,楚天舒一些提問,鄭有田絕大部分時間都無言以對,最初是茫然不知,后來是恍若未聞,幸虧鄉長黃福霖反應夠機警,每每及時救場,使得這一頓飯不至于吃得太過尷尬。
如果光是在形式上過分些,或者僅僅象馬國梁一樣阿諛奉迎,自己給自己臉上貼金,楚天舒還能夠忍受,但無法理解的是,這位鄉黨委書記每三句話中,就可能要提到一次大縣長,這似乎是他的習慣,但是單這一個或者無意的口頭禪,就足以毀掉他所有試圖討好新書記的努力和苦心。
鄭有田如果不是腦子進了水,就是吃了[]湯,別有用心。
吃完飯,給楚天舒和王永超安排完休息的地方,鄭有田惱羞不已,回到辦公室就立刻拔打了付大木的電話。
鄭有田開口就發牢搔:“大縣長,我鄭有田大大小小也接待過不少的領導了,哪有像他這樣的,明知道數據是假的,還非要問我,我不記得他還不高興,這不是故意出我的洋相嗎,他以為他是總書記啊,總書記下來視察也沒他這樣的。”
“你這是什么態度,楚書記剛來,想了解真實情況,這很正常,你做為杏林鄉的書記,應該好好的配合,你不配合挨了批評,有什么好委屈的。”對鄭有田的牢搔抱怨,付大木首先一頓批評,然后放慢了聲音,語氣也溫和下來:“楚書記要看問題,你就把杏林鄉和浮云礦場之間的矛盾和問題給他看看,這個機會別錯過了。”
“謝謝大縣長指示,我明白了。”鄭有田心領神會,“真沒有想到楚書記是這樣一位腳踏實地,喜歡做細致工作的領導,大縣長,晚上我就安排……”
付大木沒有再給鄭有田說話的機會,急忙封了話頭:“就這樣吧,好好表現給楚書記看看。”
鄭有田掛了電話,沉思一下,又拔打了另外幾個電話。
下午兩點左右,王永超敲開了楚天舒的房間,說:“楚書記,出發了。”
臨走之前,馬國勝交給王永超一個包,里面是一些基本生活用品,由于山上用不了車,他只能在山下待命。
陪同上山的是鄉長黃福霖和一位姓劉的副鄉長。
鄭有田抱歉地解釋說:“楚書記,中午剛接到通知,省里撥下來的扶貧物資到位了,我和老黃商量了,他陪你上山,我去縣農業局搶東西,我要不去,東西都要被左天年和馬國梁他們搶光了。”
扶貧物資的分配,對每一個鄉鎮來說都是大事。
每一次分配,雖然有一些基本的原則,但更多的時候都像是“搶劫”,誰厲害誰就分得多。
鄭有田是付大木的心腹,他出面去搶,杏林鄉多半能占不小的便宜。
楚天舒說:“行,鄭書記,你忙你的。”
一行人出了鄉政斧,沿著鄉村公路走了一段,便拐上了一條羊腸小道,黃福霖手里抓了根樹枝,搶先一步在前面引路。
劉副鄉長往楚天舒身邊靠了過去,笑著說:“楚書記,黃鄉長就是山坳村人,這條路他熟得很。”
楚天舒一怔。
黃福霖一邊用手里的樹枝扒拉開路旁的荊棘,一邊說:“楚書記,我從臨江師范學校畢業之后,在縣中學教過幾年書,后來就回鄉里來了,十幾年下來,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黃福霖說得很簡單,也很含糊,但楚天舒聽了,覺得他應該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暮春季節,正午的太陽曬在光禿禿的山上,騰起股股的熱浪,沒走多遠,楚天舒便熱得透不過氣了,身上冒出了汗。
抬頭遠眺,能看得見半山腰的一片村落,黃福霖領著楚天舒等人向蛇一般綿延不絕的山路上行進。
望山跑死馬。
看似并不遠的距離,卻走了一個多小時,終于進入了山坳村。
山坳村名副其實,是在一塊四面環山的坡地建立起來的,處于幾個山頭的包圍之下,幾十戶人家的房屋擠擠挨挨地坐落在這山坳之中。
一個滿臉胡茬一副兇相的漢子領著幾個灰頭灰臉的人在村口迎接。
黃福霖說:“這個人是村長黃臘生。”
劉副鄉長笑著補充說:“人送外號,土匪村長。”
黃臘生看見了這一行人,只沖著楚天舒和劉副鄉長咧咧嘴,算是打過了招呼,上前搶過黃福霖手里的包,從里面摸出一盒煙來,拆開了分發給身邊的幾個人,然后揣進了自己的口袋,才笑嘻嘻地說:“福霖,好久沒來,老哥想你啊。”
黃福霖沖黃臘生笑罵道:“你個土匪,是想我還是想我的東西啊。”
黃臘生嘿嘿笑著,把黃福霖拉到一邊,拿眼睛看著楚天舒,低聲問道:“福霖,這回帶來的是什么干部,我可跟你說好啊,空口白牙吃白食的,村里不負責接待。”
黃福霖低聲笑道:“我告訴你,今天來的領導可不一般,你趕緊通知你家婆娘殺一只雞,割幾斤肉,晚上就在你家吃飯,你要是把他招呼好了,以后少不了村里的好處。”
黃臘生又偷眼看了看楚天舒,搖著頭說:“福霖,你個狗卵子又曰弄你哥,這么個年輕后生,能給村里多大的好處,我丑話說前頭,殺雞割肉可以,要是沒好處,我到鄉里找你報銷啊。”
黃福霖把臉一沉,說:“你真是白長了一雙眼睛,我可告訴你,把他惹惱了,這次扶貧物資就沒你的份。”
黃臘生當下變了臉色道:“別拿這嚇唬你哥,哪回找上頭要扶貧物資不是打著我山坳村的旗號,要是敢少了給我一分,我帶人下山去搶。”
黃福霖把眼一瞪,罵道:“黃臘生,叫你土匪村長真是沒叫錯,還他媽的搶出癮來了。”
楚天舒饒有興致地看著黃福霖與黃臘生的對話,悟出了一個道理。
基層工作有基層工作的特點,你別看下面的人說話粗,辦法土,可粗和土有粗和土的特色和作用,不跟基層干部打成一片,變成和他們一樣的粗和土,他們就不買你的帳。
通過這十來天在鄉鎮調研考察,楚天舒已經總結出來了,自己在市直機關形成的那一套工作作風完全不適應鄉村的特點,面對不同素質的人員,工作方法就得不同,這才是一個領導人員應該具備的素質。
楚天舒摸出一盒煙來,給黃福霖和黃臘生發了一支,自己也點了一支,笑問道:“村長,你好像對上級來人意見蠻大呢。”
黃臘生接過煙,看了看牌子,沒舍得抽,夾在了耳朵上,說:“這位領導,你是不知道啊,好吃好喝地招待著,吃完了腳底板抹油跑了,答應的救濟都打了白條,不是我對上級領導有意見,而是他們中有些人太不地道了。”
聽黃臘生越說越放肆,黃福霖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