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七娘打開盒子,里面露出了二卷紙卷,她拿出紙卷,底下是幾顆貓眼石,拆開紙卷當中裹著的則是有四五片小金葉子。
一卷紙卷是各個大當鋪的十年活契當票,所當之物包括楚七娘在京中所置的二家鋪子,郊外的一處莊子,更多的是一些珍貴的首飾,有老太君送的,母親蘇氏留下的。
楚家是商賈大戶,打造首飾從來都不計錢數,老太君那里更是珍品,自然其中的極品大都到了楚七娘手中。
而另一卷紙卷……卻是老太君讓她放得行錢(注),舉債人的抵押憑據。
京都府里士大夫建園奢靡成風,新到京的官員往往第一步就是要建園子,家中沒有一個風格特立的園林都不方便建立人脈。
老太君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把余錢都拿給了楚七娘,讓她將行錢放給這些官員建園林,抵押物正是他們的園子。
楚七娘瞧著這一疊契約,這是平江府豪富之家真正的家底,老太君真正的本錢……可是以她現在的處境,卻無法動用其中哪怕一張。
那些得自蘇氏老太君的首飾都是不能算錢的,楚七娘也沒想過會變賣,除此之外鐵盒里還有十萬貫的交子,但刨掉贖當的錢,只剩余七八千貫。
她現在遠非楚七娘的地位可比,也再也沒有一個老太君在身后撐腰,只怕,很長一段時間里她也只好坐吃山空了。
楚七娘前世對金錢很不計較,她更喜歡的是交易的感覺,而非金錢。
她賺來的錢大都貼補了楚府這個大窟窿,因此她雖然眼光好,但能攢下來的卻不多,若非竹勉堅持,這兩處鋪子跟莊子都末必能存得下來。
可笑楚馬氏見楚七娘大方,便想著她身上必定是金山銀海,除掉了楚七娘,原以為是討好了太后又得了一座大金山,卻沒想過連一文銀錢也沒找著。
楚七娘這些家當都是在京城當中數一數二的當鋪里典當的,當鋪里進出的達官顯貴無計其數,不乏宮中手頭欠缺的妃嬪,因此楚七娘也不害怕會出什么問題。
即然是十年活當,聯想到現在的處境,她想還是不急著贖回來的好,因此楚七娘取了一片金葉子,其它的又原樣鎖好,又吩咐竹勉進來將鐵盒還原樣。
按照楚太太那種視錢如命的想法,她自然也猜不到楚七娘會將全付的身家托付給一個二等的使女下人。
楚七娘是騎馬射箭樣樣都會,但楚十娘卻是個先天不足的病殃子,是需要拿錢來將養的。
過去老太君當家的時候,楚十娘過得還說得過去,等到太君突然病重過世,哪里還有人管她,不要說是名貴的藥材,就是一般一點的藥也要從自己的例錢里支出。
楚十娘本來就是個郁郁寡歡的性子,也就更加郁結于胸,現在留給楚七娘的是一付癆病的身體。
楚太太是什么性情,七娘是最清楚不過了,貪財刻薄,這例錢有沒有都是個末知數,楚七娘可從沒想過來指望她。
昱日,她吩咐竹勉將其它的使女喚了進來。
兩位使女中容色亮麗的那個使女叫竹寧,她原本是十一哥兒房里的使女,十一哥逐漸大了,楚馬氏又志向不淺,就把她從房里給攆了出來。
另一個膚色黝黑的女子竹香倒是楚府家生子,本來是個一等使女的出生,但可惜相貌不佳,人又有一點呆傻,各個房里都沒人要。
這種下人看著不起眼,地位也不高,但卻在府上四通八達,楚太太做了這個好人,卻是不想便宜了八娘五娘,便放到了最沒用的十娘房里。
竹園的粗使使女是共用的,三娘是長姐,楚七娘都交給她來安排,楚三娘便將四位粗使丫頭東西院各分了兩個,考慮到十娘體弱多病,年長的兩個粗使丫頭桃兒,梨兒便給了東院,兩個粗使女童便留在了西院。
楚七娘坐在上首,竹勉代她訓話立規矩,一是房里的人沒有事情都不得走街穿巷,東家長里家短的惹是生非,其次是不得與人爭辯,若是一旦有發現,不管對錯都立即喊人牙子賣出府去。
竹香為人老實,她好不容易得了一個上差,自然是認真的聽訓,竹寧卻是悄悄地瞥了一眼上首的小娘子,見她手腳腰身都極為纖弱,梳了個雙環髻,更顯得小得可憐,心中不禁暗想這位小娘子必定膽小怕事。
晚上一直到月上柳梢,都還不見廚房將晚飯備好,桃兒一連去催了兩次,廚房只說緩一緩,緩一緩,卻始終也不見飯菜。
竹寧在門口見桃兒又提著空空的食盒回來,不禁抿唇一笑,偷偷拉了拉竹香的衣角。
竹香不知何事便跟她進了屋,她見竹寧從自己的箱籠里掏出一塊白布帕子,展開一瞧,竟是兩塊金乳酥,不禁吃了一驚:“你哪里來這等點心?!”
她隨即想到竹寧過去是十一哥房里的,那是闔府上下食用最好的地方,竹寧有兩塊藏著也不稀奇。
竹寧與竹香同屋住著,也有意要拉攏于她,便將帕子遞過去,道:“拿一塊吧。”
竹香連忙搖了搖頭,小聲道:“小娘子都還沒有食得飯,我們哪里可以偷吃!”
竹寧冷笑,道:“你倒是忠心,她們要是再捂著錢匣子,這飯怕不是要上到后半夜去。你真不吃,這可是平時吃不到的好東西!”
竹香吃驚地道:“又不是姨娘,哪里有要自家小娘子給賞錢的!”
“你問江媽去!”竹寧冷哼了一聲,倒在榻上,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竹勉挑了一盞蓮花夾磁盞,楚七娘在燈下抄寫佛經,竹勉在邊上給她慢慢研著墨,小聲道:“給曾夫人抄寫佛經也不急于一時,我可要給小娘子你悄悄弄點吃的?”
楚七娘微笑道:“我中午吃得很飽,現在還不餓,你去瞧瞧隔壁她們怎么樣了。”
竹勉聽到吩咐,哎了一聲,放下墨條,便開門出屋打探去了。
楚七娘繼續細心地抄寫佛經,她過去的性子大開大合,習得是漢隸,拓得是《乙瑛碑》。
楚十娘性子好靜,每日不是刺繡便是習字練畫,將這在三樣均練得技藝高超,只可惜眼界與悟性差了一些,但楚七娘卻是深具靈性,托世于十娘的身上,才藝竟是一日千里,楚七娘都不曾想這位幼妹還留了這些本事給她。
其實以她的聰明,她若真心練,又何愁練不出,只不過前世她幫著老太君忙于生意,一無時間,二玩閑情雅致,后面為著李西敏才苦下功夫,卻又哪里及得上那位才女之稱的候門千金,正因如此,也令從來自信的楚七娘平添了幾分自卑。
轉世十娘,楚七娘覺得就像是被人突然領到了一座高峰上,她只需輕輕一跨便可至山頂,一覽眾山小,現在又有時間又有空閑,她竟真得喜歡上了這些書畫,連帶著性子也沉靜了許多。
竹勉推開門小聲道:“那幾位小娘子都已經讓貼身使女派賞錢去了。”
楚七娘也不停筆,只直起了腰道:“都準備好了。”
竹勉從屋里取出了一個楠木匣子道:“都準備好了。”
楚七娘笑了笑,道:“那就派下去吧,也好免了大家餓肚子。”
竹勉應了一聲,恨恨地道:“遲早讓那些腌臜老貨連本帶利還回來。”
楚七娘只微笑了一下,繼續寫她的字。
賞錢派下去,廚房很快就送來了熱氣騰騰的飯,掌勺管事周媽親自來送飯,她一進門便連聲抱歉道:“小人送飯遲了,餓著了小娘子,真是該死。”
楚七娘笑道:“我倒還不是很肚餓,只是勞煩周媽熱了這許多次的菜,辛苦了。”
周媽被人當刀槍使,一路送飯菜即便不受氣,也不免受兩句奚落,只這位小娘子點破了她的境遇,不禁苦笑了一聲道:“小娘子以后有用得著小人的地方,您說一聲。”
楚七娘笑道:“那以后就有勞了。”
第二天,府上的大事就是這些小娘子們發到各處的見面紅包,從管事到廚房,使女到小廝,凡是園子里用得上的,都在暗瞧著這些小娘子紅包里的錢數。
錢數多寡,里面的學問可不少,可以看這個小娘子的性情如何,大方還是苛刻,除此之外,還可以看她的生母的背景如何,得不得寵等等。
種種加起來,下人們便能得出一個大小次序,府上的下人伺候人所依得次序先后可不是按她們出生的大小。
前后一比,楚八娘拔了頭籌,一等使女是二貫見面禮,二等是一貫,小廝跟粗使丫環每人半貫,外頭管事們一律都是五貫錢,江媽何管家到底拿了多少,那就不用說了。
府里的人很快就把楚八娘的背景打聽清楚了,楚八娘的生母平夫人其實是府上老爺的表妹,青梅竹馬當初彼此頗有一點意思,但可惜楚老爺一心科舉,常年不歸,平夫人就嫁了他人。
等老爺賜及弟又當了官,恰巧許氏守寡,因膝下無子,便改嫁了楚老爺為妾,雖然是妾,但即是青梅竹馬,又是親戚,若非做過寡婦,這個扶正的末必就是當今的楚太太。
即使楚夫人還活著的時候,她就叫平夫人,這地位是顯而易見的,楚八娘在新來的這群庶女中位份當然是排第一位的。
賞錢排第二位的是楚五娘,一等使女也是二貫的見面禮,二等一貫,管事們五貫,但小廝跟粗使丫頭就差了一大截,一人不過十文錢,有嘴巴壞的小廝便道這五娘子的見面禮還不夠朱雀門外頭吃份羊白腸子的。
有楚八娘比著,五娘就相形見絀了,再一打聽,說是親娘吳氏原是個廚房的廚娘,只是楚府不知轉賣了多少個妾侍,她倒一直是地位不變,可見也不是一點都沒有份量。
賞錢排第三位的小娘子讓眾人意外了一下,不是三娘,而是最小的十娘。
一等二等使女都是一貫賞錢,管事是三貫錢,粗使丫頭跟小廝們則又有一些分別,不太接觸到的是半貫,經常會麻煩到的,如廚房看火的幫傭則另外多給了二十文。
楚十娘本來是理所當然打賞最少的小娘子,不提她自己是個藥罐子,而且親娘死得又早,房里很早就無人幫襯。
眾人沒想到她歲數雖小,竟然很明白事理,所以這十娘子打賞不多,倒也頗賺到了一些口碑。
賞錢給得最少是楚三娘,她從婆家是凈身出戶,到了楚家之后,老太君又病重,之后就過世了,手頭很緊,她雖然不是沒有這些錢,但照楚八娘這么一圈打賞下來竟要二三百貫,一大半的家當都去了,卻是頗有一點不大舍得。
因此她的打賞是一等使女一貫錢,二等就降至三十文,外頭的管事每個也都是一貫錢,粗使丫頭跟小廝是每個二十文,自然她新寡回娘家的事情也是瞞不住這些下人們的了。
注1:宋朝高利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