堺鎮,應該是此時倭國最為繁榮的地方了。
四通八達的街道、寬敞的碼頭、頗具規模的船塢、密密麻麻的店鋪。這所有的一切無不對外來者昭示著日本第一大商業都市的地位和氣象!
只是,現在這里卻再也看不到當初那熙來攘往的人流,還有商鋪和街市上的人或買或賣、討價還價,無不神情自若安逸的安定情景了!取而代之的,是部分坍塌的城墻,以及走起路來行色匆匆的行人。造成這一切的正是不斷的戰爭。
自去年以來,三好長慶、游佐長教、十河、畠山政國、細川晴元等軍勢反復在附近進行廝殺,即便再繁榮的地方,都會因為戰亂而荒廢下來了。
“哎!”堺鎮一處院子的房間中,能等屋平久、津田宗達、日比屋了圭、今井宗久等堺會合眾紛紛搖頭嘆氣了起來。人流少了,路況不安穩了,他們的生意自然就差了,所以他們最近也會偶爾聚在一起交流信息以及商量對策。
“平久,越前的情況還算不錯啊,聽說越前守護朝倉孝景去世,其子義景繼任家督了,你的商屋最遠能夠到達能登、越中、越后,回來時要途徑越前的,那里的情況還好吧?”這個時候有人對著能等屋平久問道。顯然問話的人擔心朝倉家更換家督后,對商屋的政策有所改變,更加擔心那邊出現局勢不穩的情況,導致商路受阻影響了他的生意。
“還算可以吧。朝倉義景對我等商屋還是很歡迎的,聽聞朝倉義景還準備召開一個連歌會。此前已經向當代第一儒學家清原宣賢、和歌名門冷泉家等人發出了邀請。倒是越后在長尾家此前出現了動亂。但是在長尾晴景(即上杉謙信)取代起其兄長擔任家督后。越后此時已經安定得多了。”能等屋平久說道。
“是嗎?只是在下聽聞前往越后的道路需要必經的信濃地區,現在也是很不平穩啊!”有人聽到越后安穩后,大算前往看看,看能否在那里賺上一筆,但是一想到前往越后最快捷道路的信濃地區最近很不平穩后,當即打起了退堂鼓。
“是啊,那里的村上家、小笠原家正在與武田家作戰啊!雙方一直沒有發出勝負,到處都是戰亂呢。只是。信濃地區不能通行,還可以繞道越中前往越后啊。”此言一出,當即引起了房間中眾人的苦笑。不是每一間商屋都像能登屋一般在前往越中的沿途有補給的,若是從越前、越后這一條道前往越后,由于路途過于遙遠,很有可能會最終虧本了。至于繞道美濃、飛騨,最后走越中這一條艱難的山道就更加不可能了。
“東海道這一邊最近也安靜下來了,在下聽聞相模的北條氏康在最近確立了伊豆西浦七所船役錢的數額,此后新造船只船役錢都可以全部免除了。而且北條家隨后也發布了一些鼓勵當地農民耕作的法狀,令當地農民很受鼓舞啊。”
“哦?”不少人從這句話中當即聽到了不少的商機。已經紛紛暗自估算起前往相模能否賺上錢了。
“繼承今川家的今川義元也致力于領地的建設啊,最近還在檢地并且修筑水渠呢。也歡迎商屋前去。”
“不對吧,那里也不安穩啊,三河的松平家家督松平廣忠好像被殺了,今川家趁機遣太原雪齋大師進入岡崎城接管了松平氏領地呢,現在那里還混亂得很啊。”
“這么一說,從陸路前往相模也不安穩啊!”
“走海路如何?”
“海路?在下聽聞三河附近的海賊也不少呢?尤其是志摩國附近的八幡海賊(也就是熊野水軍,九鬼嘉隆的所在水軍)最近鬧得很厲害呢?”
眾人當即你一言我一言地說起了東國的情況。
“看來東邊都不安穩啊。”最后有人說道。至于京都地區,這些人已經不必去談論了。
“西國這邊情況如何了?”這個時候又有人問道。
“四國與本州島之間的水道還算是通暢吧。”
“聽聞那邊出現了‘鬼人’的貨物,還有不少明國的貨物。”
“竟然有此事?”當即有人問道。
“千真萬確。在下曾經經手了數個來自明國的瓷器。”
“可以在那里入手呢?”
“博多吧?”
“博多?恐怕諸位不知道了吧?去年九州的霸主羅氏家與大內家、大友家開戰了呢?博多現在已經被燒成了一片白地了。”這個時候有人說道。這人顯然在博多也有貨物的,看來現在是血本無歸了。所以語氣中有點不滿。
“博多是大內家的人燒掉的。”這個時候,有一人卻是突然說道。眾人舉目一看,正是雨田屋的雨田信康。雨田信康原本是納屋的番頭,后來通過羅氏家發家后就從納屋獨立出來了。但是雨田屋還是與納屋保持著密切的關系的。三年前,就是雨田屋雨田信康與納屋今井宗久共同推出了來自明國的火統(羅氏家的淘汰品)買賣的,曾經掀起了一股購買熱潮。
“去年大內家與大友家聯合入侵羅氏家,卻是被羅氏家給打敗了。此時羅氏家已經占據了大內家的筑前博多地區以及大友家豐后。”雨田信康繼續說道。
“羅氏家最近傳出了三個消息。”看到已經引起了眾人的注意,雨田信康繼續說道。
“一是,在肥前的平戶島那里,有大量來自南蠻、明國的特產,歡迎商屋前去購買。”
“二是,羅氏家將重建博多,屆時邀請我等前往觀看重建的盛況。”
“三是,羅氏家需要購買大批糧食、軍馬以及耕牛,歡迎我等前往商談。”
雨田信康的這一番話猶如重磅炸彈。當即讓在座的眾人都頗感興趣地議論了起來。
一些原本跟大內家關系不錯的商屋明知道雨田信康是趁著這個機會給羅氏家宣傳。但是卻出入意料地沒有唱反調。當然。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此前大內家火燒博多的舉動讓他們損失了不少物資,把他們都得罪慘了。更何況,對于羅氏家流出的各種特產他們早就眼饞很久了,而且他們也分外關注博多重建以后的利益分配,所以這個時候自然是不會出言得罪羅氏家的。只是讓他們頗為費解的是,緣何雨田信康會將如此重要的消息給公布出來了呢,將這些消息掩藏。然后自己去獨賺不是更好嗎?
雨田信康當然希望獨自把羅氏家這筆生意吞了,即便自家的實力不足以承擔這筆生意,拉上納屋就完全足夠了。但是現在羅氏家周邊的海道都受到了大內家、大友家、伊東家甚至四國部分豪族的聯合阻截啊,單憑他們兩家是無法面對這些豪強的。但是若是加上房間中的這些人所代表的勢力就不一樣了。這也是他為何在這個時候將這個消息公布出來的原因。
就在堺鎮在商議生意的事情的時候,此時在京都的一座院子中,羅氏家常駐在京都以及堺鎮的公方奉行一條盛隆卻是正在面見著幾位公卿。
“九州肥前守護太宰少貳羅氏政良敬獻……”穿著寒酸的管家拉著長音裝模作樣的念著。
一條盛隆坐在靠近門邊的位置,正面坐著后奈良天皇的新晉寵臣內大臣近衛前久,右邊則是一個中年公卿。
這座龐大古老的宅邸顯得十分陳舊,無論在柱子還是房梁上都已沒有了一絲油漆。從一進來一條盛隆就默算過,連上這位管家見到的仆人只有三個。而且他們的臉上都布滿了菜色。由于敷了白粉,近衛前久的臉色一條盛隆是看不出來。不過可能是要經常出入宮廷的原因,他身上的那件錦繡朝服和立烏帽倒是光鮮得很。他坐在上面雖是一派威嚴,但眼睛中卻不時閃過貪婪的目光。一名從二位重臣尚且如此,整個朝廷的景況也就可想而知了!
“……南蠻鎏金穿衣鏡一架、天鵝絨披風一襲、南蠻自鳴鐘一座、琉璃花瓶兩只。”管家念完了禮單躬身退了出去,另一個仆人獻上了茶水。
“太宰少貳大人真是客氣,一條盛隆大人也辛苦了!”近衛前久的話音里透著一股親切。“現在到處在打仗,聽聞這一次羅氏家與大友家、大內家發生了嚴重的沖突,太宰少貳大人甚至還遭受到了暗算,太宰少貳大人此時還好吧?”近衛家一向與一條家交好,眼前的又是一條家的一條盛隆,所以他們很自然地站在了羅氏家的一邊。
“主公安康得很!勞您掛念了。”一條盛隆俯身說道:“雖然小有波折,但托您的福佑都應付過去了,現在大友家與大內家的大軍都被本家擊潰了,本家還進入了這兩家的領地內進行還擊。在下自九州帶來了羅氏家自鄙主公以下,對天皇陛下、對朝廷的無限忠誠,對您的萬分敬仰!”
“嗯!嗯!好!好!好!”近衛前久一連數聲的稱贊,兩只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這才是最好的禮物啊!數百年來,變亂迭起朝廷衰弱,至尊的皇權反而時常受到殘暴妄佞之徒的欺凌!這實在是令人痛心,更令天下失其所歸。但在此時,太宰少貳大人及諸位能秉一腔忠義之心,上扶天子下安百姓,掃滅強暴鏟除惡逆,實在是難能可貴啊!”
“閣下實在是過譽了!”一條盛隆挺直腰板,帶著一股“正氣”說道:“忠君報國乃我輩武士應盡的本份,羅氏家一定盡心竭力報效皇上!”
“好了!盛隆大人,請放松些。”近衛前久擺了擺手說道。看來開場白已經結束,該是進入實質性問題的磋商了。
“近幾年來京都附近,細川家、三好家等連番亂戰,讓京都混亂不堪,朝廷也幾乎沒有了一絲喘息的機會。處境甚是艱難,希望太宰少貳大人能夠多為朝廷分憂啊!”
“弊上對此也是憂心如焚寢食難安啊!”一條盛隆說得聲情并茂,但絲毫沒有任何承諾。一條盛隆也是老油條了,是斷然不會隨便說出肯定的承諾的。
“前些天在下進宮去。陛下還對我提起!”近衛前久開始“拉大旗”了。
“當今天下的希望。全都維系在各方的忠義豪杰。而這其中的領袖人物。又首推羅氏太宰少貳大人!整個朝廷和天下,都在企盼著早日見到太宰少貳大人的忠義勤王之師呢!匡正天下是第一仁義之舉,還望他千萬不要謙讓。”近衛前久邊說邊“懇切”的望著一條盛隆。
在幕府、朝廷兩方看來,與其讓細川家繼續留在京都壓迫他們,不如換一個豪強進入京都,這樣他們的境遇或許還會有所改善,而此時的羅氏家已經占據了近半個九州了,在他們看來。羅氏家絕對有實力進入京都了。而且在前段時間,他們也曾經邀請過大內家上洛,但是后者此時卻有心無力了。所以現在對羅氏家的期盼就更加殷切了。
但是一條盛隆聽后卻是感到很好笑,近衛前久都不知道對多少豪強的使者說過相同的話了。況且方今天下,若是有實上洛的,還要先數今川家、武田家、上杉家這幾個豪強呢。
“弊家上下同感皇恩浩蕩!閣下!弊上實在是有心無力啊!”一條盛隆的左手撫了一下自己的膝蓋說道:“眼下羅氏家四面受敵,北面有狼狽為奸的大內義隆與大友義鎮;南面以及西面有海上的海賊不時進犯;東南面有與大友家相勾結的伊東義佑;東面的四國豪強也是對九州虎視眈眈;本家內部在有心人的煽動下也不安穩。弊上……”
“弊上準備召集四方有志之士,共襄勤王義舉!只是……”稍作停頓后,一條盛隆故作惋惜地繼續說道:“常感人微言輕啊!再說弊上職位卑微,就是這次派在下前來也是誠惶誠恐。唯恐冒瀆天顏啊!”
“確實可惜!”近衛前久端起茶杯搖頭嘆息:“盛隆有所不知,在下也曾想為羅氏太宰少貳大人爭取更高的官職。但是一些支持大內家以及大友家的同僚卻是提出了極大的反對意見啊。況且天皇陛下最是以天下為重,涉及朝廷體制……”看似無意間,他托在茶杯下的手做了個捻指的動作。
“大人明鑒!”一條盛隆會意的說道:“在下以為現在的羅氏家名望與勢力非常不符,本家主公還只是一個區區太宰少貳!這使我們羅氏家的發展受到了嚴重阻礙!而羅氏家雖然處境困難,但報效朝廷還是不遺余力的!此次前來,弊上命在下向朝廷獻上二千貫,還望閣下代為轉呈天皇!以后羅氏家只要力所能及,還會經常有所貢獻的。”
一條盛隆也知道,在天文二年(1533)夏天的時候,天皇派遣朝廷敕使前往關東,請求今川、北條、朝倉、長尾各大名獻金,結果只有周防的大內義隆單獨進獻了二千二百貫的巨額獻金。朝廷既驚且喜,天文五年二月后奈良天皇的即位典禮終于得以舉行。感念大內氏的功德,朝廷將其升任為大宰大弍。而且后奈良天皇一直對大內家都不錯的,所以為了在此次擊潰大內家在京都內制造的阻力,將政良希望得到的官職拿下來,這一次是必須花出大本錢的了。
“太宰少貳大人的心意我已明白!只是僅憑在下的努力,未必能夠達成太宰少貳大人的心愿啊。”說完后,近衛前久似笑非笑地看向了此前一直坐在右邊沒有作聲的中年人。
一條盛隆聞言后,也當即會意。然后對著中年人說道:“中御門宣秀大人,在下有禮了。”
對于這個中年人,一條盛隆聞也是有所了解的。此人名為中御門宣秀。他出身藤原北家,勸修寺流,是京都的名流。更為重要的是,他的父親正是此時朝廷的權大納言中御門宣。有了此人的幫助,羅氏家此次在朝廷的所謀的確是有保障得多了。
而若是政良在此,更加會感到驚訝。因為他絕對不會想到會跟中御門家族扯上關系了。這個家族可是出了一個歷史名人啊。此人正是女大名壽桂尼。
壽桂尼是誰?她是中御門宣的女兒。永正二年(1505年)她成為今川家家督今川氏親的正室,后來生下長男今川氏輝,以及五男今川義元。由于今川氏親的身體不好,因此壽桂尼常在一旁輔佐,并于永正26年制定今川氏的分國法。
大永6年(1526年),今川氏親病逝,長男氏輝繼承家督之位,不過當時氏輝才14歲,此時大方殿三十七;大方殿在今川氏親死后出家,并改名為“壽桂尼”。氏輝16歲親政前,一直是由壽桂尼承擔今川氏的政務。也因為這個緣故,她被稱為“女戰國大名,尼姑臺”。
這個時期,由于朝廷孱弱,公卿的生活也是非常困苦的,所以大多的公卿都以自己的女兒嫁給各地豪強來作為投資,以幫補家計的。而壽桂尼也算得上是中御門宣對今川家的一種投資了。現在中御門宣的兒子突然主動出現在近衛前久的家里,并且不避嫌地面見羅氏家的家臣,到底所為的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