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實在是過于異常的光景,有誰看到的話,一定會驚叫出聲。
8條水流緊貼車廂邊角和天花板,無視重力的存在,自一節車廂向下一節車廂滲透,尖端不時像蛇一樣昂起頭,環顧左右后繼續前進。
操作系水屬性偵查用術式“水妖”,其原理類似光纖攝像機,更直觀的說與胃鏡差不多。利用術式調整水流內部的曲光率,將感光圖像在水流內部反復折射后傳遞至本體,經由調整球面凹凸形狀放映圖像。其優點在于易滲透和隱蔽,操作者無需進入危險或難以進入的環境,就可進行全程觀察,在巷戰、治安戰和災害救援中都能發揮相當大的功用,然而缺點也很明顯,比如要進行如此精細的操作,對使用者的要求相當高,使用環境上也有諸多限制等等,最終被認為是一項無法普及實用化的技術,被束之高閣。
然而本應在亞爾夫海姆技術儲備設施內積灰塵的“水妖”,此刻正將每一節車廂內的情況傳回黑衣男人的面前。
“這技術還真方便。”
嚴肅的聲音不情愿的贊嘆著,隨即挑起刺來。
“但圖像實在太歪曲了,不能想想辦法嗎?”
“距離越遠,對圖像的修正也越多,對意識容量的占用也越多——這是固有的毛病,你就別抱怨啦。”
聳聳肩,黑衣男人大咧咧的說著,其面前的球體表面上放送出類似哈哈鏡的扭曲畫面。
這是胃鏡和“水妖”的共同毛病。由于攝像端表面都是凸面圓體形狀,經過內部折射放大后影像表面多少會產生一些扭曲,想要糾正,就必須對內部的反射體做出調整,勢必會擠占寶貴的意識容量,還會讓操作難度增加——這正是“水妖”被放棄的原因之一。
“真是靠不住的玩意兒。”
“沒錯,雖然有方便的一面,但尚不成熟、毛病也很多,毫無疑問是相當靠不住的玩意兒。可正因為如此,才能利用這些毛病把目標吸引出來。”
毫無緊張感的微笑變得更加開心。緊盯著畫面上朝車頭移動的少年。喜悅的聲音從喉嚨深處涌出來。
“找到你了,小老鼠。”
少年移動的速度不算很快,動作中透露出謹慎和警惕,手里拿著自動手槍。手指搭在扳機上。在少年的左右前后。沒有任何人員陪同。
他應該有在這種狀況下也能展開魔法進行反擊的手段。即便沒有,后面車廂應該尚存相當的戰力,足以提供最基本的護衛力量。但他卻選擇單槍匹馬進行偵察。這之中除了本性使然,多半也發現了“水妖”的存在,并擬定了相應對策的緣故。
而黑衣男人對這一點也已經預測到了。
“水荊刺。”
球體一陣晃動,波紋漣漪沿著蛛網般展開的水柱擴散開,蛇一樣昂首注視羅蘭的水柱快速移動起來,一眨眼便編織出一張大網,將所有退路封死。緊接著,連喘氣的空隙都沒有,數十條針一樣細的水柱刺向少年。
雖然不起眼,但速度達到一定程度的水流甚至可以用來切割鉆石,此刻刺向羅蘭的水柱沒那么可怕,可要斬開毫無防護的肉身依然不在話下。
上下前后左右,密不透風的水刺之網籠罩過來,少年頭也不回,全速奔向車廂門,同時他舉起了槍。
乒乒乒乒乒乒乒乒——!
“什么?!”
黑衣男子驚愕的聲音和彈殼落地聲同時響起,水球表面的影像迅速被涂成黑色,“水荊刺”的回路也迅速扭曲,在傳來貫穿的觸感之前,所有水刺就像裝滿水的氣球炸裂一樣崩潰了,很快,封住那節車廂的“水妖”全都失去了控制。
一口氣8發油漆彈全部命中傳遞影像的尖端,黑色油漆遮蔽圖像的同時,混雜在油漆里的各種雜質迅速擴散,改變了水的傳導率,“水妖”的干涉回路一下被擾亂,沒了魔法控制的水一下失去形態,還原成普通的水,撒滿整個觀光車廂。
“真是聰明的手法。”
絲毫不為挫敗所動,黑衣男子贊嘆著。
原本就知道不會很輕松,但羅蘭針對“水妖”第二項弱點——作為媒介的水極不安定、且操縱難度非常高這一點果斷出手,還是超乎了預料。原本以為那一招至少能拖延一下他的腳步,結果兩三下就被突破了。
術式的自我修正啟動,散亂的水滴重新匯聚到一起,球體上再度出現扭曲的畫面。可還未重新映出少年的身影,圖像上突然涌出一堆泡沫,然后再次中斷了圖像傳輸。不論自我修正機能重啟幾次,再也沒有新的畫面傳輸過來。
“怎么回事?”
黑衣男人再三調整術式結構,但毫無成效,而且隨著羅蘭的推進,水妖的盲區也在不斷加大。
“他到底做了什么……對了!是餐車!”
既然是豪華列車的餐車,吧臺里一定會有用來制作碳酸飲料的發泡劑,把那些東西灑在車廂地板上的話,一碰觸水就會發生反應產生大量泡沫,除非清洗車廂,否則短時間內水妖無法進入那些車廂。
“算了,本來就不認為能輕松達成目標,繼續原來的計劃,盡量保持我方戰力的基礎上消耗小少爺的體力吧。像這種獵物,給他一點喘息的機會的話,整個作戰就玩完了。”
右手手指發出響聲,一群灰影在車窗外浮現,翻騰了幾下后,朝著車尾方向游了過去。
“目標也已經找到了,我們就先去拜會一下,把更多演員拉上舞臺,讓演出更精彩些。”
“真是沒人性的戰術啊。”
一本正經的聲音評價道。身為戰術專家。他當然清楚為了達成任務,無論多么卑鄙的行為都會被容許。但看著少年一臉無畏前進的身影,他就沒來由的感到煩躁。
——也許是上年紀的關系。
他不禁如此想到。
調整了一下呼吸,羅蘭繼續以之前相同的步速前進。
通過剛才水荊刺的攻擊,他已經把握到對方的些許思路:對方的試探和攻擊之間的界限非常模糊,一旦抓到機會就全力攻擊,萬一遭到失敗也不做任何挽回措施,迅速轉入后面的布局。
換句話說,敵人并不在意那些殺招能否成功,打從一開始就未對此有多少期待。其戰術基本原則恐怕是通過層層設防。利用陷阱和伏擊不斷消耗自己的體力。在時機成熟時,再給予決定性的一擊。
(如果剛才直接用水蒸氣爆炸,就算是我,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吧。之所以用“水荊刺”。理由只有一個。)
對方戰術的用意太過明顯。明顯得讓羅蘭感到不快。
活捉。
這列列車上最有價值的人質有三個——圣女殿下、密涅瓦王女。還有他自己。盡管他并不認為綁架自己能獲得什么利益,但經歷了各種事情后,他對自己是各路綁匪優先目標這件事多少有些自覺。因此對方明顯的放水行為意味著什么,一下就清楚了。
但這種輕松愉快似乎也到此為止,對方開始認真起來了。
“水柱開始再組合,嗯……變得更細了,滲透在裝甲、地板、墻壁、天花板的縫隙里,另外濕度明顯上升。”
無線電耳機里傳出蝎的通報,由于干擾電波的存在,通訊質量相當惡劣,就算距離并不算很遠,雜音依舊會刺痛鼓膜。
忍著電子雜音,羅蘭苦笑起來。
“轉換成振動和熱感應探測模式了,對方的反應也相當快啊。”
水妖的探測方式并不局限于光學攝像一種,滲透入縫隙,將一整節車廂變成振動感應器之余,還讓部分水轉化為霧,入侵者移動所產生的空氣流動變化、體溫和呼吸產生的熱量反應,都會被一一通報給施術者。
霧和滲進縫隙里的水并不害怕油漆彈,水荊刺的數量會相對減少,但會更加隱蔽且致命。說不定對方還有別的追加手段……
“補充一下。”
蝎用仿佛與己無關的淡定口氣說到:
“發現復數生物體,一部分正朝少爺你那里游過去,剩下的和部分武裝人員都來招呼這邊了。”
“游?”
“動作和鳥一點也不像,硬要形容的話,只能說是‘游’了。”
用上使魔了嗎?還真是夠周到。
“按預定計劃反擊,注意彈藥量。”
“了解。”
帶著心滿意足,蝎切斷了通訊。
閉上眼,深深吸氣,讓潮濕的空氣浸潤快要干涸生銹的肺葉,幾乎都快枯竭的腎上腺素噴涌出來,血液發出歡快的叫囂,心臟為之舞動——
“吶,帥哥們。”
舌尖探出來,輕輕舔舐嘴唇,無比妖艷的表情上,重新睜開的眼睛里涌動著激昂和瘋狂。
“來做些愉快的事情吧。”
霰彈槍獨特的爆鳴接連響起,白色的霧中接連綻放紅色的花朵。
“……那個人真扭曲。”
聽著車頂上密集的槍聲和狂笑,羅蘭捂著額頭發出呻吟。
“呃……自從上次拷問過后一連好幾天都閑著,大概是憋壞了吧?”
倒完發泡劑的花螳螂小聲回答著,天花板再次傳來骨頭碎裂的沉悶聲音,想象了一下蝎用高跟鞋刺進敵人耳朵里用力攪動,還有用穿著黑絲襪的腳踏住敵人的口鼻使其窒息身亡的畫面,一股寒氣立即從腳底竄了上來。
“總之……她應該會完成任務的。話說回來,對方派出的使魔是魔霧魚吧?”
盡管是轉移話題,但花螳螂并沒有猜錯。
棲息于溫暖的南方殖民地,令眾多同種害怕的危險種——魔霧魚。
魔霧魚是群居動物,幼體長約15~28公分,成體可生長至8公尺,在危險種之中算是中等身材。這種魚能如同在水中一般暢游霧霾之中,悄無聲息的靠近獵物,在獵物驚覺危險來臨之前一擁而上,用剃刀一樣銳利的牙齒攫取肉片,不用幾分鐘就能將一頭大象啃成一堆白骨。
防衛軍曾有意將魔霧魚馴化,但因為其過于兇猛,一聞到血腥味就會失控,加上不適應北方的環境,最終只能放棄。
如果放出來的是魔霧魚,不盡快處理掉的話,用不了多久,所有乘客都會變成骨頭。但貿然闖進一堆餓到發狂的食肉魚和水荊刺之中,下場也不會太好看。
前進?等待?
“我記得魔霧魚視力很差吧?”
羅蘭攥緊手里的家伙問到。
“幾乎就是瞎子,勉強可以用來感光,耳朵也是擺設,也沒有爬行類的熱感應器官,但總是能準確的捕捉到獵物。”
“那就這么辦好了。”
一腳踹開車廂門,白色的霧氣被強風撕開一個口子,正在娛樂車廂里游來游去,不停回旋的魚群停頓了一下,一張張兇殘的臉轉了過來。
被反射金屬光澤的黑色鱗片覆蓋,扁平的身體輪廓和鯧魚相仿佛,嘴里長著鋸齒一樣的鋒利牙齒,沒有瞳孔的白色眼珠瞪向羅蘭。
甩甩尾巴,魚群張開大嘴一起朝羅蘭沖了過來。
全速沖刺的魔霧魚猶如炮彈,一點也無法和剛才悠哉悠哉的姿態聯系到一起,對著迎面撲來的使魔們,少年舉起手里的家伙。
一陣聲響過后,車廂里充滿了濃烈的白霧。
“……這次還真是被徹底擺了一道。”
套上絲綢襯衫,李林發出苦笑般的總結。
由于大部分精力都轉向調查叛徒,結果反而疏忽了聲東擊西的可能,最終直到列車失去聯系3小時后,才察覺到了異常。
也恰好在這時,沿著一大串皮包公司摸索排查的結論報告也送到了李林手里,至此,這樁驚天陰謀的大致輪廓已經浮出水面。
“該抽個空,好好調教一下情報部門的家伙了,發給他們薪水可不是叫他們被人當猴耍好玩的。”
扣上紅寶石袖釘,對著鏡子調整了一下,一雙光滑纖細的手將黑色領繩繞過他的脖子。
“我知道事態很緊急,但應該無需您親自出馬才是,只要派遣一支親衛隊……”
“我可不是擔心羅蘭哦。”
搖擺著手,李林篤定的說到:
“我們的羅蘭理科成績可是全優,自古以來,學好數理化,管他是貴族、魔法師、騎士、飛行蜥蜴還是特裝機什么的,只要遇上理科學霸——哪怕是面癱的——都只有被吊打的命。”
“是……這樣嗎?”
“我起誓,絕對是這樣。”
以藍星歷史上產業革命后貴族被各種打爆,以及進入宇宙世紀后,開著各種狂霸酷拽特裝機的火星騎士們降落地球后,被地球軍雜兵量產機和訓練機打完左臉打右臉的歷史起誓:理科學霸吊打貴族是必然的歷史趨勢。
“我這次去,只是把之前沒干完的事情收收尾,把本應該死了卻還在茍延殘喘的家伙送進地獄里去。”
系好最后一粒扣子,頭一次穿著酒紅色禮裝的李林從布倫希爾手里接過文明杖,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
“——以盡可能優雅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