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你所說的那個……那個艾修魯法特?”說話的是一位又高又瘦,容顏枯瘠的中年人,身上穿著貴族管家常穿的那種略顯古板的制服。說實話,這位可敬的管家看起來非常像一根在干旱的土地里長成的發黃玉米。
他仔細的打量著站在他面前的一個年輕人,這個年輕人有一張五官細致,鼻子端正的臉,但是這張面孔上感覺上有點冷漠,不茍言笑,只有在眼睛眨動的時候才顯露出眉宇之中那一種敏銳銳利。
年輕人的身材略微偏高,體格并不給人粗壯的感覺,但是身上卻看不到一絲贅肉。由于天氣熱緣故,這個年輕人穿著一套平民常見的無袖短上衣,而這件衣服卻無法掩飾他全身上下所透露出一種和普通人格格不入的彪悍之氣,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似乎說明他曾經是個軍人,曾經受過軍事訓練。但是他所裸露在外的肌膚卻非常的白皙而且光滑柔軟,看不到一絲傷疤。這又說明這個人似乎是養尊處優,至少是遠離危險的。
“沒錯,大人,我上次說過,他是我的老鄰居。”旁邊的另外一個人點頭哈腰的說道。這個男人是一個中年人,最顯眼的特征就是一個面包師傅一般的大肚子,事實上他也確實是一個面包師傅,因為他身上穿著一件下等仆人常用的短袖制服,掛著面包師傅的短褂,短褂上可以看到面粉粒,而且他滿身也是面粉的氣味。“要說出身,那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管家上上下下的打量著面前的這位年輕人,“他當過兵?”他問面包師傅。
“當過雇傭兵。”這次是艾修魯法特自己開口的。“一小段時間。”他補充道。
“雇傭兵……很好。”管家滿意的回答。“我喜歡有紀律的年輕人。那些自由散漫的家伙總是容易惹出一堆麻煩來。但是!”他跟著說道,“想要在伯爵手下當差不是那么簡單的,我需要一個月時間來對你進行試用。”
艾修魯法特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完全接受。
“首先是一些基本禮儀的問題。”管家開始進行現場教導。讓他高興的是,這個年輕一點也不像其他平民一樣愚蠢而難教,艾修魯法特三兩下就把這些禮儀規矩記得清清楚楚。
“很好,去倉庫那邊領件制服,”管家很高興的說道。“雖然試用的一個月內沒有薪水,但一個月是很快的。如果有朝一日你得到伯爵的青睞,你就發達了。快去吧,穿好制服后過來見我,對了,城里你沒有住處吧?”
“我是第一次來這里。”艾修魯法特回答,他說的也確實是實話。
“既然是試用……好吧,我先去領制服,我幫你找個暫時棲身的空房間。”
艾修魯法特依言離開,一段時間之后,他回到了管家面前,身上已經換上了和面包師傅一樣的制服。
“很好,很好,很合身。”管家說道,“你的運氣也很好,剛剛我查了一下,后院邊上,也就是花園口那里,那里正好有一個房間空著。那里本來可以住三個人的,現在你可以一個人住,簡直就像個貴族一樣,哈哈……”
“可是,大人,”面包師傅突然插了一句,“我記得那里是已經有人……”
“現在沒人了。”管家回答。“昨天最后一個也已經傷重不治。”他輕描淡寫的回答道,同時再次面對艾修魯法特。“那個房間里應該還有不少的東西,把那些東西都收拾一下,丟在庫房那邊就行了。”
“我可以問問……發生什么了嗎?”艾修魯法特似乎是無意的問。
“哦,一個刺客而已。”管家倒不以為忤,“有個刺客想殺伯爵,結果讓我們損失了幾個護衛。就這樣而已。當然,那個膽大包天的女刺客也被我們抓住了。”
“那么我的具體工作……”艾修魯法特又問。
“先到前廳聽差吧,”管家回答。“先熟悉一下這里比較好。至于今天,天色也已經不早了,先把行李安頓下來吧。”
艾修魯法特隨著面包師傅一起走出了前廳。
“這算慷慨呢,還算小氣?”艾修魯法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這件衣服質地其實不錯,只是縫制衣服的裁縫,在技術方面方面有較大的提升空間。艾修魯法特的左右兩個短袖不太對稱。
“你不知道?”面包師傅詫異的問。
“抱歉,我這確實是第一次給別人當仆從。”艾修魯法特回答。
“哦,還算慷慨啦。”面包師傅微笑了一下。“但是這是有前提的。首先,你受過教育,能讀能寫。其次,你有一個推薦人,也就是我。再次,你的長相也不錯。所以管家對你比較客氣,因為你隨時有成為主人貼身跟班的機會。”
所謂貴族的仆人,也是分成不同檔次的。以地位而言,最低一層當然就是奴隸或者農奴之類,連自由(甚至連生命)都握在主人手里。然后之上就是傭人——就和普通那些店鋪的伙計差不多,拿錢干活,隨時可能被主人解雇。在這兩者之上就是管家和跟班,這兩者都是受到主人寵愛信任,某種意義上被視為家庭成員的存在,甚至到了外面都有資格被認為可以代表主人。舉例來說,一位領主的管家,就有資格代表著領主向領民收稅。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收稅額的多少就是管家一張嘴說了算。
不過,這些人應該都想不到艾修魯法特到來的真正目的吧。事實上,整個過程遠比預料的順利,按照凱德所交代的方法,他進城不久就和面包師傅搭上了線,然后就在當天被引薦給那位管家。
天黑下來的時候,艾修魯法特就已經在那個管家安排出來的房間里了。在其他人都離開,艾修魯法特獨自坐到了床上。正如管家之前所說的,這里曾經住著三個人,或者具體點說,三個護衛。所以此時房間里有三張床,還有一些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的雜物,甚至有一把短劍和兩雙鐵靴。
這個房間,要說三個人住那略顯擁擠,但是一人住的話就顯得很空曠了。
艾修魯法特抱住了自己肩頭,直到此時,他的身體才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
為什么我在發抖?我在恐懼著什么?我應該不會有任何恐懼才對!他在心中仿佛強調著。但是他知道,這不是因為這個刺殺的任務,而是因為這座城市本身。這種感覺和米爾城里的情況很類似,但是卻比米爾城的時候強烈上一百倍。
他來過這里!在他身為人類的時候,他一定來過這里!而且在這里發生了很大很嚴重的事情!在他內心深處,在某個已經被隔絕的空間里,一陣陣情感的波動宛如浪潮一樣沖刷著,一股記憶似乎要掙脫那層看不見的牢籠沖出來。但是每次的每次,當到達一個臨界點的時候,那份涌上來呼之欲出的記憶就被壓制下去。
那份心中涌動的情感是什么?是憤怒?是激動?是恐懼和絕望,亦或者是愛?但是或許他恐懼的東西就是這份不知名的強烈沖動本身。他白天的那份鎮定本身就是費盡自己全部力氣才偽裝出來的。
我在害怕什么?!就算千軍萬馬的戰場,就算是生死一線的搏殺,我也不曾有過這種感覺?在失去記憶之前,我是一個膽小鬼嗎?不!不可能的!但是為什么我會如此?
他在心里反復的質問著自己,但是身體卻不受邏輯的控制,持續著這種顫抖。在他內心中,屬于“理性”的那一部分清楚的說出一個答案,在這個城市里,曾經發生過很可怕的事情,在他的心靈上烙下了無法磨滅的痕跡。就算琴心徹底了抹去了他的記憶,這個痕跡依然存在,并在此刻激起了巨大的波瀾。
“嘉莉!”他掙扎著問道。“這是怎么了?”
“主人,要說物理上,那是因為您大腦激素分泌紊亂。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這是您的心在抗拒呢!”
“我在抗拒?抗拒什么?”
“您的心中,依然在抗拒著變成吸血鬼的現實。”嘉莉回答。“對此我無能為力,只能說,主人,請接受現實呢。不管是任何智慧生物,都是沒辦法生活在幻覺中的。”
“主人?”咪咪嚕不知何時從窗戶里鉆進了房間,她驚訝的看著艾修魯法特此刻的面容。艾修魯法特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非常可怕。
“咪咪嚕,我沒事。”他盡力裝出一副笑容。然而他自己知道現在的自己有多么危險,如果此刻他想做什么事情以發泄心中的情緒,那就是沖出去宰掉百八十個倒霉蛋,把自己丟進鮮血和狂亂之中。
“主人。”咪咪嚕走上來,用自己柔軟的頭部蹭著艾修魯法特的胸口。艾修魯法特伸出手輕撫著咪咪嚕光滑柔順的毛發,這份觸覺讓他慢慢的平靜下來。
過了很長時間,艾修魯法特終于停下了顫抖。
“主人,剛才發生了什么了嗎?”咪咪嚕問。
“我好像做了一個噩夢……非常可怕的夢。”艾修魯法特回答。我不再是任何人,過去身為人類的我早已經被埋葬在記憶深淵。無論這是否是命運的作弄,現實是無法改變的,我現在是艾修魯法特,一個吸血鬼。
然后他聽見了腳步聲。接著有人開始敲房間的門。
“艾修魯法特!”敲門者的聲音有點耳熟,艾修魯法特想起那正是管家。咪咪嚕迅速的縮到了墻角,身體的顏色立刻和四周融為一體。就算是艾修魯法特這樣敏銳的目光也難以將她和環境分開。
他站起來去開了門。門外的正是那位活像玉米桿子的管家,他身后還跟著其他幾個人,其中有兩個人是有武裝的。
“艾修魯法特,跟我來,有重要事情要你干。”管家用不容置辯的口吻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