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朋黨,君子首先是指士大夫統治者,然后才隱射道德層面,而販夫走卒道德再高尚也是小人。大家平素志趣相投,在一起很相處得來,便為朋;有共同的利益而沒有根本矛盾,便可結為黨相互照應。一個傳統的人情社會,分開朋黨顯然是很不容易的。結黨營私,在官場上是一個刺眼的詞兒,興許比罵娘還辱沒人,但是全然不這樣做的官僚,世間又有幾人?只是有些事大家做得、說不得而已。
在揚州行宮,京官中的楊四海和“三楊”之一的兵部尚書楊榮走得越來越近了。
楊四海,南直隸人士,永樂二十二年甲辰科進士,在二十一年的鄉試中和張寧是同一貢院。他得中進士時十分年輕,到現在已經是出仕的第五個年頭,年紀只有二十五歲,卸任巡按御史的職務之后現在是兵部職方清吏司郎中。進士五年才做到五品官,但已經很不容易;像當年和他同期的狀元郎邢寬,現在還是從六品,而且毫無得到重用的跡象,眼下的前程看來還不如楊四海這個二甲進士。
四海先是得到了宣德皇帝的賞識,曾巡按湖廣考察軍政,回去之后很快就入了楊榮的法眼。楊榮有心拉攏栽培,四海正需一個像楊榮這樣有資歷有名望的實權人物,二人一拍即合,迅速走到了一起。因為士林還是很在意風度的,不然大家都信楊,四海直接認楊榮為義父也不是不可。
楊四海出身并非有背景的高門大戶,入仕以來是第一次與朝廷重臣走近,這不是劣勢,反而是有“清白”的優點。既然得到了楊榮的栽培,以后難免就打上了派別的烙印,輕易背叛是為士林不恥的事。所以楊榮拉攏到這個年輕進士同樣歡喜。
……近來皇帝朱瞻基已經視湖廣湘王為心腹大患,最精銳的神機營大部在九江覆沒,讓朱瞻基感受到了新威脅上升的活力和逼人的壓力。
朱瞻基已經下詔,大明朝無論任何人,只要取來張寧的首級,便封侯并賞黃金萬兩。因為“張寧”在血緣上是同族兄弟,按照太祖的傳統,兄弟間是應該互助友愛的,當初建文帝對朱棣下免殺令也許就有太祖組制的影響;宣德皇帝這樣堂而皇之地通緝殺兄弟自然不太合道義……但是他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即不承認湘王的身份,宣稱此人只是冒充皇室。
皇帝還唆使文官寫了一些考證的文章,將張寧的祖籍履歷詳加闡述,大白于天下。自稱朱文表者,原姓張,背祖棄宗改名換姓,不忠不孝;曾蒙圣恩以舉人功名入朝為官,后目無君父,起兵謀反。實為無父無君之小人……這種文章在中國屢見不鮮,罵人罵得頗有文采者比比皆是,本就不奇怪,當年武則天還贊賞過痛罵自己的檄文很有水準。
于是有了這樣的說法,通緝誅殺一個欺世冒名的“奸人”也就名正言順了。至于為何一個冒名頂替的人身邊為何能聚集那么多建文遺臣,諸如此類的質疑,說是可以說的,但無法成為官方的言論。
皇帝如此心情,下面的臣子們都明白一個機會就在眼前:如果誰能替皇上分憂,平定湖廣的叛亂,必是一個舉世奇功,將來成為朝廷的肱骨之臣,甚至名垂青史。對于武將們來說,在邊疆打一百場仗都比不上干一件事一勞永逸,堪比救駕之功,但是救駕機會實在太稀少;而對于文官們,這是可以和擁立之功相提并論的,而擁立之功一輩子能遇到一次也算運氣不錯了。
建功立業的機會就在眼前,誰有本事都可以抓住這個機遇。
楊榮在行轅和門生幕僚們見面時,開門見山就說了一句話:“咱們在揚州呆了近兩年了,興許不久就會搬到湖廣那邊去。”便是暗指朝政重心在何處。
他心里也自然會想,如果在這次大事中表現得好,將來成為士林文官界的泰斗領袖人物也不是不可能的。
對于楊榮這樣年僅花甲的人,前些年追逐的名利地位已經不太重要了,他也得到了這些東西,現在他最渴望的是真正的成就。人生漸漸走到落幕階段,得到世人和后人的認可,無疑將是一個圓滿的收尾。
在行轅里接見的門生幕僚人數并不多,只有三五人,有個頭發花白的老頭甚至沒有官職,但這些人都是交情很深值得信任的人。大家紛紛把自己的文章交上去,就好像私塾里的老師在收作業一樣。不過這種作業不是好做的,需要從六部、錦衣衛中許多人那里收集信息,甚至還有拜訪胡瀅后的所知情況。
就在這時,忽報楊四海求見,眾人便立即停下了議論。楊榮卻道:“沒關系,老夫叫他來的,這些事不必瞞著他。”
不一會兒四海便被家奴帶到了書房,在門口深鞠躬道:“學生楊鄰參見楊公。”大伙回頭一看,印象無一不是這個年輕人個子實在矮小,當然大家是不可能嘴上說出來的。
在楊榮招呼他之后,他便直起腰露出臉來,面相著實不差,雖然個小但并無猥瑣之表。四海的臉生得均勻對稱,眉毛濃黑,目光有神,而且皮膚很好,倒也有有別于婦人的另一種清秀靈氣。
此人意志堅定、心智平穩,而且見識頗為深遠。楊公曾從其同鄉那里聽到過一些關于四海的逸聞,一件是在鄉試秋闈時,所住客棧漏雨的地方正對著床鋪,他只好用盆接水,滴水之聲甚是聒噪,加之次日便是三年才有一次的重要鄉試,同室士子心情緊張浮躁無法入睡,獨楊四海離得最近卻坦然入眠。第二件便是次日早上,或因同室之人疏忽、或是有人存心,四海臨考晚起發現房門反閂,自己被關在里面,他沒有大喊大叫,是自己強行把胳膊從窗欞之間伸出去開門,手臂被斷裂的木條刺得鮮血淋淋,既不找郎中抓藥、猶自簡單包扎便進考場應試,事后也沒有發難,隱忍的狠勁叫同窗印象深刻。
還有一件事,他被人恥笑身體矮小,恥笑他的人又揚言必中南京貢院第一名,然后就有士子從中攪稀泥,將此事告訴了四海。四海只道:鄉試得中只是為了來年參見會試,第幾名并不重要。眾學子聽罷已是自嘆不如,志向之遠近不在一個等級。
楊公見到他,心里不禁閃過這些關于他的傳聞,以及平素自己對四海的評價。當下便道:“四海過來,坐老夫身邊,一并瞧瞧這些文章。”
四海的目光迅速從旁邊的數人身上掃過,忙道:“學生才疏學淺,不敢不敢。”
楊榮“哎”地發出一個聲音,語氣里有無所謂的意思:“又不是叫你看文章好壞。前不久神機營敗于九江,皇上對此實是憂心,臣等為皇上之臣,自當為君父分憂。老夫叫人收集了一些有關湖廣賊首的東西,你也來看看,有何見解但說無妨。”
“是,學生恭敬不如從命。”楊四海這才應允。
楊榮和他一起翻閱其中文卷描述,別的人正議論謀略,時而你說我否、指出謀略漏洞,時而相互吹捧,各抒己見。唯有楊四海沒有表達絲毫見解。
在這個資訊匱乏的時代,果然實權大臣有其天然的資源優勢。他可以有權限查閱很多官方卷宗,各部本身也有收集情報的密探細作向尚書指派的人負責;甚至錦衣衛的情報也能向朝臣互通,錦衣衛北鎮撫司自然和朝臣文官沒什么好說的,但南鎮撫司在刺探“敵國”軍情的消息后,除了向皇帝呈報,主要還是為兵部、督撫等衙門服務,因為皇帝有時候不會親自過問具體的軍事戰略戰術,情報只有到官僚手里才能發揮作用。
就在這時,楊四海開口問道:“江西安福縣叛亂被吉安府平定、叛賊打建文太子旗號,這個消息為何不是來自錦衣衛、或是地方的奏報,卻是從胡大人那里知道的?”
一個老頭不以為然地答道:“四海有所不知,長江都斷了,江西那邊的地方奏報很難送到揚州來,一般是通過四川,翻秦嶺后自西北方向來,途中諸多周折。這點小事,奏報遲遲不到朝廷是很平常的。”
楊四海皺眉道:“在下問的并非此意,錦衣衛在湖廣江西應該有不少人,怎么沒提及此事?胡大人(胡瀅)應該是……兵部侍郎,他如何專程提及?”
“不知你是否對一些舊事有所耳聞……”楊榮緩緩說道,“胡侍郎在太宗時,多年專門負責尋訪建文余孽,仁宗時此事便已罷停。現在胡侍郎只是派自家的幾個家丁門人繼續暗查,其中有個叫燕若飛的門人有點來頭,最近似乎好長時間不見在揚州,估摸著又是去湖廣了罷……胡侍郎為何要私自追查此事?老夫覺得,他二十余年都耗在上頭,忽然撒手不管了興許有些不舍罷。四海畢竟入仕時間不長,官場上許多事你定然不知,不過也無妨,老夫告訴你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