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是夏縈塵第三次遇到旗嬰,只是前兩次,這個女孩并沒有讓她感到難纏。
她固然知道,這個女孩乃是星門以“星界”精心培養出來的“圣”,但每一次見到這個女孩,她都覺得,這個女孩不過是一個精美的木偶。
一個不知道珍惜生命,也從不害怕死亡的人,哪怕擁有再強大的力量,又能夠做些什么?
一個人,若是從來不曾體會過生命之美好,在你死我活的戰斗,既沒有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的覺悟,亦感覺不到戰勝敵人的喜悅,這樣的人,再怎么強也是有限。
但是這一次,夏縈塵突然意識到,這個女孩,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那強大的、水銀瀉地般的殺意,緊緊的鎖定住夏縈塵的氣機,這個女孩有著無論如何都要殺死她的,和拼死保護住什么的決心。在那強大的意志下,夢幻靈旗,散出驚人的光芒,藍的更加的藍,紅的更加的紅。
女孩在枝頭輕輕一彈,身子一卷,帶出一條華麗的曲線,摯出緋紅靈旗,刺天破地般,剎那間刺到夏縈塵面前,速度快得不可思議。夏縈塵劍光一閃,雪劍挾著寒冰一般的劍氣,快速截住緋紅靈旗。
緋紅靈旗發出強大的氣壓,竟是壓得雪劍不斷的下挫,那狂烈的,泰山般的重壓,連夏縈塵,也開始喘不過氣來。
右手持著緋紅靈旗,死死壓制著雪劍。女孩竟是騰出左手,反手抽出湛藍靈旗,風一般展開,周圍空間快速裂開,沒有天,也沒有地,只有無數的星辰。在不斷的流動。
夏縈塵暗道“糟糕”,這是湛藍靈旗聚巫靈之力造出來的“千世界”,一旦被困在這個世界。女孩將成為唯一的神。
夏縈塵腳步一錯,擋住緋紅靈旗的同時,急速抽出雷劍。將空間劈出裂痕……
劉桑驚醒過來,發現自己依舊被半吊在那里,憂憂緊摟著他的腰,小小的、精美的臉蛋輕貼著他的胸膛,她的眼睛是閉著的,一眼看去,就像是一個在母親懷抱熟睡的嬰兒。
神廟后方,傳來轟隆隆的連響,又有急促的切割聲一串串的響起。
絲絲寒氣涌了進來,凍得連心臟都要停竭。
“爹爹。你放心,沒有人會打擾我們的!”憂憂雖然未動,卻發出夢囈般的聲音,“爹爹的娘子很厲害,但是認真起來的小嬰。比爹爹的娘子還要厲害。沒有人能夠帶走爹爹,爹爹是女兒的,爹爹是我一個人的……”
劉桑輕嘆一聲,問:“憂憂,你告訴我,你以前。到底有沒有見過我?”
“爹爹想要知道嗎?那么,就讓女兒告訴爹爹一個故事,”憂憂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一百年前?兩百年前?也許是三百年前……”
“三百年,好像不能算是很久很久……”
“爹爹,如果你一個人,被關在一個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到處一片黑暗,什么人也看不到的地方,被關了三百年,你會不會覺得,那是很久很久?”
劉桑嘆一口氣:“不要說是三百年,就算是三天,那也實在太久了。”
“嗯,”憂憂道,“但是有一個女孩,一個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出現在這個世上的女孩,就曾被關在那樣一個地方。在那里,沒有天空,沒有大地,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她就那樣飄浮在虛空,孤獨著,害怕著。有的時候,她會被一些陌生人叫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他們像玩具一般研究她,像猴子一般命令她,還會給她兩面旗,帶著她去殺人,殺很多很多人,有些人很厲害,她殺不了,然后那些人就會打她、罵她,他們很失望,她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們就是覺得她應該很厲害很厲害,然而她總是讓他們失望。失望過后,他們就會用火燒她,將她身上的每一個地方都燒成灰,他們好像以為她是不知道痛的,但是,很痛、很痛、很痛……每一次都是那么的痛……”
“憂憂……”看著在他懷不停戰栗的女孩,劉桑覺得自己的心也是一陣陣的揪痛。
“每一次被火燒成灰燼,女孩又會回到那沒有天、沒有地,一個人都沒有的地方,”憂憂繼續說,“但是,看過外面的世界后,她更加的感到孤單,她寧愿被那些人叫到外面,被他們打,被他們罵,她想要讓他們離不開她,但是每一次,她都讓他們失望了。為什么?為什么?他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卻總是要她去做,又因為她的失敗而失望?她不明白,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
劉桑沉默著。
“后來,那些人把她帶到外面的次數越來越少,仿佛已是把她遺忘,于是,她就只能在無天無地的黑暗,孤獨著,害怕著,她希望自己消失,但是,她做不到,她聽說,有一種事情叫做‘死’,就像那些被她殺掉的人一樣,死掉以后,什么都不會想,什么都不會怕,但是,她做不到,于是,她就只能在那無休止的光陰,不斷的發著抖、發著抖、發著抖,直到有一天,有一個人,來到了她的身邊。”
殺意凜然,寒氣蕭瑟。
這是一個充滿殺氣的夜,這是一個充滿血腥的夜。
唯獨這昏暗的神廟,仿佛已成為一個被人從塵間切割出來的世界,外面的一切,都與這里無關。
劉桑道:“憂憂,你說的那個人……”
“那是一個,女孩以前從來不曾見過的少年,”憂憂睜著空空洞洞的眼睛,用那發顫的手,撫摸著他的臉龐。仿佛要藉由小手的輕觸,將他的模樣完完全全印入她的心靈。
她道:“爹爹,我跟你說過了嗎?那個女孩所待的,是一個沒有天、沒有地、沒有日、沒有月的黑暗世界,但那個世界是有邊緣的,從那個邊緣,可以看到一個更加灰暗、更加混沌的世界。塵世乃是由陰陽二氣造化而成,那個世界,卻是處于造化之外。他們將它,喚作‘灰界’。那個少年,也不知是從灰界的哪個角落漂浮而來。隔著那無法穿過的屏障,女孩看到了他。每一刻,每一時,每一天,每一年,一年又復一年,一年又復一年,女孩一直都在看著他,女孩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從何而來。他從來不曾醒來,他也從來不曾知道,有一個寂寞的女孩,無時無刻不在看著他,女孩試著跟他說話。當然,他是無法聽到的,但是沒有關系,女孩假想著,他是為她而來,他出現在那里。就是為了陪伴她,然后,她就會變得很開心很開心,他漂浮在那樣的虛空,他孤獨嗎?他寂寞嗎?沒有關系,因為有她陪著他,她覺得他需要她,她期盼著他的醒來,她希望自己是他醒來后看到的第一個人,雖然是一個沒有天也沒有地,沒有日也沒有月的世界,但是,他醒來后,發現有一個女孩一直看著他,說不定就不會寂寞……”
劉桑心,有一種隱隱的揪痛。
她說的“那個人”是我嗎?
百年前,劉桑在楚郢被魔神奪舍,一覺醒來時,便已到了凝云城,他固然知道,在這百年的歲月里,他流浪在世界之外……那一個叫做“灰界”的地方,但在這整整百年間,他卻從來不曾醒來過,更不會知道,有一個女孩,曾經在他的身邊,一直一直看著他……
神廟后頭,傳來一連串的轟隆聲。
劉桑問:“后來,又發生了什么?”
憂憂摟著他,道:“爹爹,你大概也已經知道了,那個女孩所關的地方,就是陰陽家的星界。在那之后,星門的人,偶爾還是會將她召喚到塵世,但是,她已經不再那么害怕被他們送回星界,因為,在星界的外頭,有人一直在等著她,每次離開星界,她都渴望著回去,她想要看到那個人,她想要陪著那個人,因為她擔心,萬一那個人醒過來時,一個人也看不到,說不定他也會孤獨,也會害怕,她覺得他有可能需要她,有可能……有可能……有可能……”
女孩抬起頭來,空洞的眼睛里,流出無助的淚水:“她就這樣等他醒來,等了好久好久,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她也記不清楚了。但是那個人一直都沒有醒來,反而離她越來越遠,他慢慢的飄走了,飄到了灰界的另一頭,她喊著他,叫著他,但是他聽不到,她不停的哭著,她希望他至少能夠睜開眼睛,看她一眼,但是沒有,他就一直睡著,一直睡著……直到女孩再也看不到他,再也看不到了……”
沉默一陣,劉桑問:“憂憂,那個女孩,是你嗎?”
憂憂綻露出笑顏:“爹爹,她不是我,她是嬰!”
“那你……為什么要哭?”劉桑看著她的臉龐。
她在笑,笑得……淚流滿面……
鏗鏘之聲連起,無數兵刃從湛藍靈旗飛出,海嘯一般涌來。
夏縈塵劍光連閃,將身前所有兵刃全都擊落。
小嬰湛藍靈旗一轉,一座山峰轟然落下,夏縈塵向后飄飛,即將掉下懸崖時,足尖在崖邊一點,貼著山峰邊緣拔身而起,躍至空。
山峰消失不見,一團黑球卻已急襲而來,在她身邊不斷擴大,直欲將她吞噬。她心知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落入這個女孩造出的“千世界”里,只得在空細腰一翻,強行脫出,御風飛掠,劍光一閃,無數雪花飄落,這一片片五棱雪花,如暴風雪般沖向女孩。
女孩緋紅靈旗一卷,將所有雪花全都吞噬,湛藍靈旗再展,一批批鬼怪從靈旗飛出,鬼哭狼嚎般沖上前去。
夏縈塵無奈閃避。
就算是在羽城與炫雨梅花交手,又或是三尸山地宮與母親劍斗時,她也不曾如此的頭疼。這個女孩手的靈旗,一個變幻成真,一個創小天地,兩者結合在一起,幾乎讓她沒有絲毫還手的余地。
女孩緩緩的升起,她的靈力越來越強,越來越強。兩面靈旗,一面發出紅光,一面發出藍光。紅藍兩色彼此交錯,旋轉成一圈驚人的陰陽圖案。
她的小小臉龐,透著異常的堅持。
這個人是壞人。她是來搶走爹爹的。
有若是日與月的交替,天撕地裂,曙光交替。
夏縈塵飄然在地,只覺整個天地都在快速的旋轉,不停的旋轉。
她的表情是異常的凝重,這個女孩,遠比她想象的更加強大,看來已是沒有辦法了,若是不想死在她的夢幻靈旗之下,那就只有……殺了她。
不管是山下還是神廟的后頭。都在激烈的戰斗著。
劉桑問:“憂憂,如果那個出生于星界的女孩是小嬰,小嬰在很久以前就見過我,那你又是誰?你以前也見過我嗎?”
憂憂道:“爹爹,你看那兩個神像。”
劉桑看向那一對少女神像。
憂憂道:“這是一對雙神。頭戴花冠的,叫作吉祥天女,持著白骨的,叫作黑暗天女。絕冀洲上的其它地方,都沒有這兩個天女的神廟,只在這里才有。一百多年前。扶桑教的勢力遠比現在更小,星門的力量也更龐大一些,就像金烏谷造出‘扶桑大帝’,星門也試圖造出‘吉祥天女’、‘黑暗天女’這對雙神,吉祥天女清靜吉祥,消除一切煩惱,黑暗天女丑陋兇悍,懲罰有罪之人。他們將星界里的那個女孩,分裂成兩個,再誘使此間的百姓信仰她們,但是,在這樣的時代,要想像大荒時期一樣‘造神’,是非常艱難的,他們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開始著手創造‘二十八宿’。那個女孩,則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那是一個短暫的實驗,他們自己也早已將它忘記,但他們卻不知道,雖然只是一個剛一開始就認定為失敗的實驗,卻讓那個女孩變得不一樣了。”
女孩的嘴角扭出詭異的笑容:“他們希望‘嬰’成為星門最完美的圣女,卻又不敢教她太多,生怕她變得不可控制。但是在培養‘黑暗天女’的時候,他們教給了她更多的惡。‘吉祥天女’與‘黑暗天女’在身體上,重新變回了小嬰,但在心靈里,卻慢慢的分裂成兩個人,一個依舊那般膽怯、害怕,另一個卻討厭自己的害怕,討厭那些造出她,然后又一次次的燒死她的人。在剛一開始的時候,吉祥天女和黑暗天女還能夠相安無事,因為她們在精神上,都有著同樣的寄托,她們一同看著那個漂浮在灰界的少年,自言自語的跟他說話,日日夜夜的等他醒來。星門有時候仍然會召喚她,但不管他們讓她做什么事,都再也沒有成功過,因為她渴求著回到星界,她害怕那個人醒來的時候看不到她。那些人,對她的失望越來越大,但是她已經不在乎了,直到……那個人……那個人……再也看不見了。”
劉桑沉默。
女孩道:“爹爹,你知道,當一個人把所有的希望和熱情寄托在一件事情上,最后失望的時候,會變成什么樣子嗎?加倍的孤獨,加倍的寂寞,還有那撕咬人心的瘋狂和痛恨。她再也看不到那個人,而星門對她已經是徹底失望,很長很長時間都已沒有再召喚她。她的世界,又變回了那到處都是黑暗,再也看不到未來的日子,她想死,她一次又一次的想要死,但就算是死,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去死。心靈上的裂縫進一步擴大,她沒有人說話,只能自己跟自己說話,不斷的罵自己,拼命的罵自己,吉祥天女和黑暗天女再一次的出現,吉祥天女討厭黑暗天女無休無止的謾罵,拼命捂著耳朵,縮在無天無地的黑暗里,假裝另一個自己從來就不存在,黑暗天女厭惡她的懦弱和無能,同時變得更加的憤怒,既然那些人不再需要她們,那就讓那些人,全部都去死好了,黑暗天女開始算計,她已經注意到,在星界里,什么都是可能的。她利用星界的巫靈之力,造出了另外一個身體,兩個人的靈魂開始撕裂,從此以后,她跟那個叫作‘嬰’的討厭鬼再沒有任何的關系。”
她的臉龐流露著陰毒的冷笑:“但是星門并不知道這一點,他們并不知道,星界里的‘嬰’已經變成了兩個,星界實在太大,他們無法看到群星圖的光芒照不到的地方。他們繼續利用星界制造‘二十八宿’,卻對那個沒用的女孩,不再有任何的關注,更不知道,黑暗天女一直都躲藏在星界的一角,不斷的窺視著他們。吉祥天女與黑暗天女,在星界里都是不死不滅的,但是星門的人卻換了一批又一批,直到有一天,黑暗天女終于找到了機會,星門四星主之一的‘曲’使用群星圖進入星界,她打算利用巫靈之力,施展古音移魂,轉生到一個嬰兒的體內,卻沒有想到躲藏在陰暗角落里的黑暗天女,趁著古音移魂開始運轉的關鍵時刻突然出手,殺了她的命魂,奪取了她的識魄,代替她轉生到血王的女兒……那個叫‘憂憂’的嬰兒的身體里。”